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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共命

第十六章 共命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3-12-09 19:55 被阅读0次

    与宫宴上人人追逐的团圆月不同,推开院门,玉之尧望着自家檐上冷清的一团,才饮下的冷酒激起一阵寒意,对于一切都感到漠然,漠然的一切,或许只是随波逐流便成了如今的样子,然而如今到底是厌倦了。

    感到寂寞的可怖,在水上的凉殿中各举觥筹,听见遥远的笙箫从四面的岸边弥散开来,千灯点缀的画舫中,伶人衣袂翩跹,无所依靠,不来亦不去。

    到底是有连中秋亦无法团圆的人,到底是有连团圆亦无法照拂的心愿,而这一切失灵的根源便是人的漠然。之尧几乎不能再忍受了。

    以至于当他听到后院细微的嘈杂,斥责夹杂着告饶,心里那股凉且沉的气流竟略微地平缓下来,于是又能提步和思索,行至那扇唯一透出光亮的门前,两个站在阴影里的侍儿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其中一个正抬起手臂要打人的,张皇地抬也不是,落也不是,而另一个只是惊惶,脸上尚挂着泪水,却也没有半点声响。

    “不进去看顾殿下,反了么?”之尧一出声,发觉自己的声音疲惫极了,警告便失去了威力,那犯了错的,满面泪痕的女子闻言呜咽一声,立刻惹得对面愤愤的一眼。玉之尧便看向那忿忿不平的,“何事?”那女子冷哼一声道:“奴是看不惯有的人表面恭顺,背地里烂嚼舌根。”

    玉之尧只觉得一团浑浊的怒气,直顶到喉头,咳也不是咽也不是,无名业火无处可发,偏这时那受了指控的婢女大哭起来,玉之尧眉间掩不住的嫌恶,他忙不迭地让她们下去,去柴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好,总之要让这火源自行远离,之尧心想。

    唯一的皎月安睡在这清冷的院落中,于是人间也同仙境一样的高洁,一样的寂寥。有幸供奉过月亮的人,只会为她的温柔心折,如何会畏惧她的寒凉。玉之尧怀着虔诚的心情,一如过往数千个夜晚,拾阶而上,直达那静寂的中心。

    “弟弟,想不到你也吹奏这样幽怨的曲。”愈靠近,愈仿佛听见她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水雾,犹自回响于之尧心上。他年纪尚轻,未尝经历几个开始与终结,也未尝将谁的话语,沉沉地挂在心上,世界于他,多得是浮华轻巧,水月镜花。可是玉清,被他唤做姐姐的,自那一日月堂中初见,年少的心曲便只因她激荡着,于无数幽深宛转的角落埋下她的名字,终也将这寂寥的种子种下了。

    怨不了旁人的。幽微的烛光下,之尧依恋地将脸与玉人微凉的面颊紧贴着,轻轻地唤:“姐姐,”这是世间被遗忘的团圆一种。赤躯贴近的同时,灵魂也仿佛被摄取,之尧抚过那微凉的脊背上长长的一道疤痕,正是这道缺憾隔离了过去与现在,团圆与寂寥,只余漠然。

    “只有我记得,只有我记得,姐姐。”不闻不响也是好的,记得便够了。临睡之际,心中的炎凉皆已挥散,之尧安卧于心爱之人身侧,肋下便仿佛生出羽翼,一任飞向那自由的所在。

    梦中忽现出一道长阶,云撩雾绕,不见尽头。愈向上攀登空气愈稀薄,只有木叶纷飞在肩头,心中默数了大约百来层,石阶愈陡,石板愈窄,不得已要匍匐前进,才不至栽下,到了立锥之地都无的绝境,向下便是万丈深渊,苍鹰于头顶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旋落了一片羽毛,定睛一看,也像一束生生截断的发,握不住的血雨腥风,满目黄沙过后,尽处原是一处坟冢。

    想要听到的声音始终未能听到,之尧在心中哀叹,风雪卷起的浪涛盖掩了碑上的刻迹,风雪过后,万籁俱寂。绵软的新雪上,偶有麻雀蹦跳,偶有商队的驼铃声,雪水消融,在温暖又黑暗的地底,之尧等待着,在一切都含混的边界,等待着。

    怀中人轻微的响动,玉之尧睁开眼睛,玉人早已不能表达需要,于是他便总能最快地感知,如同鸟儿对待自己的羽毛那样,轻柔地,安抚地,仿佛母亲为孩子唱摇篮曲,自己心中也得到安宁那样。

    梦中的萧索已然忘却了,心中生出安宁的同时也生出了倦意,之尧想,总有一日他将与那缥缈的月影一同归去,终点无非是还乡罢了。

    烛火微微跳动着,整座宅院只有此间的灯火彻夜长明,接续起过去与现在,沉重与轻盈,就像已然中秋,之尧仍唱起的夏歌那样,兀自绵延不绝。

    这是之尧心头的预感。起初那团圆的筵席上,君上与王后投向他的目光,悲悯多过于无奈,如今那悲悯凉薄了,变得可有可无,一抹苍凉的讥讽。日月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底下的星辰了。就像一个倡女无论是老死于风月场抑或是嫁作商人妇,她的悲凉终归是无人照管的。

    已过了二更天,玉之尧整掇好衣衫,替身边人掖好被角,该唤人进来侍候了。之尧晚间常来陪伴,却并不在此过夜,面对一个不能自主的病人,夜晚总是很忙碌的,玉之尧不欲在此裹乱。因而方才酒醉不慎睡去,却也不出一个时辰便醒了,那人好端端的,之尧望着那瓷白的,无言的面影,心里生出温和的安慰,在一天临近收束的时候,秩序和安稳又向他聚拢而来。

    外面凉浸浸的,之尧由光的浮岛踏进极深的夜海中,从廊下走过的时候,他想起先前发落的两个下人,正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竖起尖刺,喜爱辩驳,怜惜他人的命运远过于自己的。之尧想,自己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对于人间的一切却已然厌倦了。因而在宫宴上,对那得宠的道士宛如一个佞臣向君上进献长生的妙方,之尧不由得嗤笑了,在这份隐秘的笑声里他这才发觉他的恨,竟已伏延的那样深,以恭谨温良的姿态,俨然另一个奸佞,分明看到那道士对自己微笑了,之尧心想,他大约看出这是一场共谋的片刻。

    唯一当会感到沉痛的人,她的肉身仍在,灵魂却已迁移地很远了,故而轻灵自在,无拘无束。“你大概已在那紫清中,吹奏那无拘的心曲了吧。而我在这寂寥的尘寰中,时而追赶,时而后退,自以为变化,其实却只是困在原地,我们原本是共有命运的一对鸟儿,你的妙音被人掐去了,我的悲鸣又有谁能听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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