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听说三妈家的三妞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你非常的兴奋。
三妞是你堂姐、长你四岁,虽然她不是你平时的玩伴,但她却是你从小欣赏拜膜的对像,三妞长得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粉嫩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再加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嘴,很是讨人欢喜,她是三爹三妈最宠幸的女儿,也是他们家的希望和门面,三爹家总共有五个女儿,三妞排行老三。因为没有儿子,这是他们心中最大痛,但能得此一女,也算是三爹三妈最大的心理安慰,所以三妞是他们走亲访友、邻里家长里短、相互竞争炫娃的资本。
三爹长年多病,家无其它男丁,纵有五个勤劳能干的女儿,但在大山里靠耕地吃饭的日子,家里没有下地的壮丁,是难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所以三妈家在村里算是有名的困难户。
一年前,在读三年级的三妞有一天突然被停学了,说是送到县城一堂哥家里去做保姆,县城离村里有100多公里,听说堂哥在城里做官,不但家境殷实富有,而且出入也很威风,小时候每当大人对这个堂哥啧啧称奇赞不绝口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一个上衣口袋几排五颜六色小方块的国民党军官形象。因为你没有出过山,也没见过马路,也没进过城,更没见过官,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当官的样子,村里一年少有几次的电影,放的全是战争片,而里面威风且富裕的都是国民党军官。
那时村里孩子辍学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因为走出大山跳出农门是村里所有人的梦想,能有如此捷径直接到城里去生活,也算是一件光荣的事,三妈逢人就夸,她女儿是如何的漂亮出众、如何的聪明伶俐才被挑剔的堂哥给一眼相中,那时你也为她感到高兴羡慕,她是你们几个小伙伴中最早能见大世面的,而且又是你三姐,在小伙伴中你感到特别的有面和自豪。
刚离开的那小段日子,没看到她影子难免有些失落,但小孩的感觉适应起来还是挺快的,生活中总会找一些乐子填补心中的空缺。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她离家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听说她回来了,你都已经上一年级了。
你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很想冲到她家里去见见,看看她这些年的变化,比你心情更激动的就是你哥了,因为哥跟三妞年纪相仿,又是从小的玩伴,也是双方家庭的门面娃,大人们常会拿他们做炫娃比较。哥心里是咋想的不知道,但看得出,他比你还要猴急,抓住你的手上窜下跳激动得不行,恨不到马上冲到她家,也许是一年未见他心有挂念,也许是他也想一睹她从城里回来的风采,也许是他好奇城里人的奇闻趣事……
你们的异样很快引来妈妈的警觉,妈妈立马把兄弟俩召集到灶台前进行训诫:
“你们又猴急得不得了?你们又等不了哈?都给我收敛一点!”妈妈严肃的脸上有些不屑:
“三妈一早就来通知过了,晚上左邻右舍一起到院里见面聚会,这还不是为了显摆她女儿,在城里去了一年不得了,说是现在她能说、能唱、能跳,官堂哥家里人当宝一样的欢喜,一回来就给他们唱跳了一首城里的歌曲‘谢二婆,毛二婆’,把一家人笑得不行……”
“你们今天白日里谁也不准去她家,而且到了晚上见面的时候,你们也给我把持点儿,别整得想没见过世面一样!”
妈妈再三叮嘱,最后把目光移到哥哥的身上重重的强调:“听到没?”可能考虑到他是爸爸妈妈的门面娃,牌头不能输得太惨。
哥哥憋红着脸点点头。
两娃表面应允,心里却不以为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但又摄于妈妈的威严而不敢造次和争辩,就转身背起竹篓上山去割草了,在出门途中你俩还故意绕到你三妈的屋后,看看三妞是否在屋外,兴许能遇见,但好事没发生,三妞并没有出现。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匆匆吃过晚饭,左邻右舍开始慢慢集结在三妈的小院里,三妈家贫如洗,三间低矮的瓦房两边是用稻草搭建起来的偏棚,一边用于厨房和猪圈,另一边用于茅房和堆放杂屋的柴房,房屋前面的小院挨近屋前的一小半铺了几块大小不一长方型石板,后面的一大半全是黄土地面,地面上有稀疏不一的杂草和深浅不一的脚板印,这些脚板印是雨天时踩踏留下的。
三妈家虽穷,还好家里有五个能干的女儿,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利索,而且三爹三妈非常的爱面子,谁敢说他们穷,谁敢说他们没有儿子,他们就跟谁急。今晚正是他们争面的好时机,他们一定不许错过。
邻里七婶八叔手持蒲扇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大人们来到院子里,坐在长条凳上围成一个圈,小屁孩们在圈外圈内开始追逐打闹,小小的院落顿时显得格外的拥挤热闹起来!那个夏夜天气晴好,皓月当空,老天像是给晒娃提供了有利的天时条件。
在叔辈婶娘陆续到来时,主角三妞早已亮相,在院里,一口一个叔叔婶婶地叫过来,那个小嘴甜得惹人羡爱,她清脆的声音好像也稍有了变化,带有了城腔,每句话的尾音有带“儿”的上翘音,显得特别洋气。头顶别着一朵小花,整齐光洁的发根上方戴着一蛇型头箍,梳着一个小马尾辫,显得特别的干净利落,她的穿着也比一年前光鲜时髦多了,上身是一件对襟领口的小碎花衣,下身是一件粉色的蓬蓬裙,白嫩的小脚丫上居然还穿了一双白色的塑胶凉鞋。
因为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山村,一到夏天,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平日里都是光着大脚丫子走路,只是在赶集或谁家有喜事走亲访友时,到了街头或别人家门口才会把带在身上的凉鞋拿出来给套上,干活走路谁舍得穿鞋呀?那也太奢侈了。
从这细节来看,城里人果然跟乡里人不一样,一群小屁孩像崇拜明星一样围着她,一窝蜂想凑上去跟她说上话,但那晚,显然她无暇顾及这帮小伙伴,仅应付众多叔叔婶婶的“关切问候”就已经够她忙的了。
你本身与她有年龄上的差异,以前平时也玩得也不是很近乎,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跟哥哥一帮年纪稍大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她甜美的长像和银铃般的声音在众多哥哥姐姐们中显得特亮眼,你路上遇到她时,也只是怯生生地叫一声“三姐”就走开了,所以你并没有像其它孩子一样追围着她,而是一个人默默地蹲在爸爸的脚边自顾自地玩成小石子,只是手握石子,眼光却是偷偷地追着她的身影在移动。
在一阵寒暄过后,三妞开始回答一些关于官堂哥家里的一些奢华情况,还有一些城里遇到的趣事奇闻,看来热身得差不多了,晚会可以正式进入主题了,三爹由于身体抱恙,他斜躺在竹编的躺椅上,他轻摇蒲扇、脸上绽放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笑咪咪地说:
“三妮子,难得叔叔婶婶看得起,今晚都过来瞧你,你也要稍微表示表示一下,你不是在城里学了首“谢二婆、毛二婆”歌舞吗?你唱跳给大家乐呵乐呵!”
三妞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跟农村扭捏作态的娃确实不一样,她从三爹手中拿过蒲扇大大方方地往人圈中一站,刚才还在圈中打闹追逐的小屁孩马上闪开一片空地来,乖乖地或站或蹲在大人身旁,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圈中的三妞。
只见三妞斜身站定,伸出小小纤手向脚上一指,开始扭动着腰肢唱跳起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
虽然只听懂了前面两句,后面一句没听明白,但你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三爹三妈还在外宣传是“谢二婆,毛二婆”,原来不是“婆”而是“破”。
虽然没有伴凑,但并不影响三妞的表演,她的声音甜美动听,表情俏皮丰富,再加上轻盈活泼的舞步,旋转的蓬蓬裙,在洁白的月光下活脱脱一只粉色小天鹅。
在唱跳中,大人不时发出“啧啧……”地赞叹声,小屁孩们半张着嘴不敢发出声响,像是给看呆了!
歌声毕,舞步停,三妞还不忘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向四周鞠上一躬,娇羞地小跑到三爹的怀里。
“唱得真好!”
“跳得真好!”
“三妞,真是有灵性,学啥像啥!”
“真不像我们农村的娃,城里的娃就是聪明,出色!”
……
村民们都不习惯鼓掌叫好,只会七嘴八舌一个劲儿的夸奖,三爹三妈脸上好像一时开了光一样,在月光映射下亮光闪闪,乐开了花,三爹伸手怜爱地摸着三妞的头,话中有话地说:
“别人以为我送三妮子是去当丫鬟保姆的,我哪里舍得,我是去让她长见识的,这么好的苗子,我肯定不想她在我们这穷山坳里给废了,我要她去城里好好发展!……”
不知是三妞把当时舞台气氛给鼓动起来了?还是三爹的话给刺激到了?平时在你眼里一向都不争强好胜的软弱爸爸,突然伸脚碰了碰蹲在旁边发呆的你说:
“幺儿,你平时不是在家也常唱歌吗?你也给大家来一首,难得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你当时一下子给整蒙了!
是的,上一年级后,确实从学校里学了好几首歌:《军港之夜》《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妈妈的吻》……,这几首你很喜欢,没事一个人在家里就扯着喉咙干嚎,但是你从来没有正式当着人的面唱过,包括对着爸爸妈妈也没有唱过,现在一下子要站在人圈中去唱,这不是要人命吗?
你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会唱,我不会唱”。
爸爸不死心:“还说不会?你在家不是天天都唱,你看你三姐,说唱就唱,快上去你唱几句,不用跳,唱唱就行。”
你抬着头可怜巴巴看着爸爸,摇着头“我真不会唱!”
“这娃儿,你会唱的话,上去唱呀! 像你三姐一样!”
“怕啥子嘛?我们只是听歌,又不吃人!”
“这娃儿还怕羞?女娃儿都不怕羞,你男娃儿还怕啥子羞嘛!”
……
旁边的七婶八叔不嫌事儿大开始七嘴八舌地鼓动起来。
爸爸看着你扭捏的样子,面色开始铁青,提脚忍不住踹了你一脚:
“真是没用,平时在家里嗷嗷叫个不停,一到外面就这么怂!”
你当时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下去!这时三爹佯装生气及时开导:
“老幺,你也是莫名堂,你逼娃儿整啥子嘛,他愿意唱就唱,不愿意唱就莫强求他嘛。”爸在六兄弟中排行也是老小,三爹平时也称他为“老幺”。
爸爸气愤难平,但也没其他办法,只好悻悻作罢。
后来晚会接下来是进行了啥?是拉家常?还是听三妞讲故事?还是……?
反正最后是怎么结束散会的, 你全都记不起来了,因为从被叫上去唱歌的那一刻起,你蹲在哪里一直陷入羞愧之中,对于这个“晚会”最初的憧憬和喜悦已经荡然无存,剩下只是无尽的懊恼和羞愧!
在回家的途中,爸爸余怒未消,觉得今晚颜面尽失,一路还在喋喋不休地训斥:
“平时在家能干得很,声音唱得震山响,正叫你上台嘛,你又缩起,你就是一个使不出门,上不了台的人,窝里横,下次家里也别吼别唱了,反正唱了也没用,你也不会唱……”
你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硬是不敢哭出声来,怕激起爸爸更大的愤怒,招来更大的责骂甚至挨打。
虽然多年以后你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年迈的老爸听,老爸早已忘记哈哈大笑不以为然,但这件事却在你幼小的心灵里还是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我是内向的,我是上不了台的,我是不被理解的,我是没用的。”
后来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只要是上台发言啥的那跟要了命似的,抬都抬不上去。在读书期间,有时从坐满学生课堂前面走过,你都会感到莫名地紧张,觉得他们都在看你。有时在运动场或舞台休息期间,你也不敢穿堂而过,觉得好多人会在看你。
在工作中,有时公司应酬或朋友聚餐,你也不敢站起来敬酒发言,总觉得是无比的羞愧和尴尬!
你很羡慕那些在台上演讲和表演的人,你不是不渴望那个舞台,只是你觉得你是不可能做到的,相信人的天性已经决定了的。
直到近年进入内心学习,你才明白,一切都是信念的制约,头脑的声音不断地恐吓和限制打压你上台的勇气,你开始慢慢地尝试穿越这个声音,不再去相信这个声音,一次一次上台去挑战自己的恐惧,虽然每次上台前,心还是莫名地跳得厉害!紧张得双手出汗!
但每一次上台,你都好像能看到那个躲在角落里、低着头害羞的小男孩,慢慢地抬起了头,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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