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恢复了平静,又开始按照以往的习惯开始生活。我们对不幸与痛苦不再那么悲伤,甚至有点麻木,习惯了化疗的日子,不再想伤痛,也不再那么强烈地寄希望于未来,只盼望每天的吊瓶尽快打完,然后返回住处吃饭,再安安静静的睡一会,睡醒之后,又开始期待明天尽快到来,继而希望这个疗程尽快结束。
我们每天都会算,这个疗程打了几天,还有几天才会结束,当这个疗程还剩两天时,我们开始变得有点兴奋,终于快要打完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计划回家做些什么。
在外地住久了,尤其在医院呆久了,对家的渴望异常强烈,反而对病情的关注,不再那么在意,似乎有医生陪着,我们安心踏实了许多,毕竟,这个疗程所检查的肿瘤标记物也在继续下降,说明化疗效果还算可以。
到了第三个疗程,大猴子不再让岳母跟着,而由我全程陪伴,虽然我们也有争执,但我察言观色的能力要比岳母强,知道在大猴子面前,什么事情可以阻止,什么事情千万不能说不。
尽管夫妻没有几年,朝夕相处久了,也会无话可说。平时,我是一个比较闷的人,话不多,我们在一起,大猴子天花乱坠地说,我永远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有时,大猴子说累了,让我讲一些有趣的事,我却始终讲不出来,但有一段时间,大猴子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
二 0 一五年十月,大猴子怀上麻豆,那一年春节刚过,大猴子突然感觉肚子动了一下,后来感觉越来越频繁,我还开玩笑似的说,咱们的孩子好像被鞭炮声吵醒了,他的小耳朵真够灵的。
大猴子说,这一点随你,你的耳朵已经够精的,千里之外的消息都能听得到。人家关上门在卧室打个电话,你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又不背着你跟哪个男的聊天!
我只是傻笑,娶这么漂亮的老婆,当然得守紧一点。
我们两个人比较宅,大猴子老是逼我出去应酬或者约会,但我不喜欢,即使两个人不说话,静静地坐着,也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大猴子跟她闺蜜或者同事约会,我会在家耐心守候,等她们快要结束时,一个电话打过来,马上飞奔过去,接大猴子回家。
自大猴子有了胎动,我们就更宅了,除了例行活动一下,会一直窝在家里,开始为肚子里的宝宝讲故事,每天必须讲三个故事。至宝宝出生,几乎每天都没有停止过。
这当然与大猴子的强烈要求有关,大猴子爱听故事,因为我讲故事有催眠作用,讲着讲着,大猴子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如果哪天不讲故事,大猴子会睡不着觉。
无意之中,为大猴子养成一个爱听故事的习惯,也为麻豆出生之后爱上阅读打下基础。
在医院,大猴子躺在床上,两个人没有话说,我却提不起兴致跟她讲曾经的故事,尽管我们表面上有点平静,内心却有点纠结。
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尽管才刚刚开始,化疗的效果还算可以。
离开公司一个多月,由于事发突然,没有请假,便陪大猴子住进医院,进而转至济南。第一次化疗结束后,回过烟台,但没有去公司。
我感觉这件事摊在身上,让我抬不起头,再也不敢见熟悉的人,怕他们问大猴子的病情,怕他们看到我痛苦的表情。
很久没有去公司,我感到愧疚。我的岗位就一个人,我的不辞而别,导致很多工作无法推进,因为我这个工作对专业要求相对较高,别人无法代替。
领导知道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对我网开一面,可以用电话、用微信工作,只要把方向把握好,把工作安排合理,我可以在医院陪大猴子治病,工资像平常一样。
这让我非常感激。
我这样承诺领导,一定抽出时间,配合公司,推进工作。
可是,我却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跟外界交流,也没有按公司的要求往前推进工作。我感觉所有的事情都不再重要,除了大猴子。
我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如果某一件事情没有确定的结果,无论如何无法集中精力去做另外的事情,就像大猴子住进医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康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这种状态让我非常焦躁,无心顾虑其它。
领导对我依然没有放弃,保留了我的职位,还经常寻问大猴子的情况。那时,我开始向别人隐瞒一切,不再像当初将大猴子的病情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地含着眼泪告诉别人,我不想以此博得别人的怜悯或者同情。
我总是以为,表现得越可怜,越脆弱,越被别人看不起。
是不是没有自信的人,才盲目好强?
发生这件事,感觉有点丢人,从此把自己定义为人群中的异类,不敢正面与人交往,总是回避别人或热情或漠不关心地问候。
我非常害怕别人在背后议论我,那谁谁谁的老婆,这么年轻就得了癌症。这让我抬不起头。我还特别担心,这种情形,会让很多人越来越疏远我们,怕我们的遭遇给他们带去晦气。
所以,我必须坚强,只要坚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只有坚强,才能活得有点尊严。
尊严,我曾有些鄙视,尤其在刚刚住进医院时,我感觉尊严就是一坨屎,我可以无所顾虑地在别人面前哭,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向别人诉说内心的悲痛,如今,尽管还没有事过境迁,内心的悲痛被迷惘取代,我却捡回了尊严,而且,把这种尊严看得尤其重要。
尊严,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幌子?
我不希望别人将我们看成异类,我希望在别人眼中,还和正常人一样,把我们当朋友,把我们当同事,把我们当熟识的陌生人。然而,有些人听到我们蒙受不幸的消息,马上与我们隔绝了。
不知道他们害怕什么,这种病真的不传染,我们手头还有积蓄,至少还没有沦到四处借钱的地步,也不会随便在别人面前倾诉,让我们的不幸影响别人的幸福时光。
朋友的离去,让我和大猴子感到忧伤,我只好安慰大猴子说,至少还有我,还有一些真诚的朋友、同事支持并惦记着你。
都是标签惹的事,我们头上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标签,癌症患者、癌症家属。
我讨厌这样的标签,却不能避免别人给我们贴标签。
或许,这是我们得到的报应。有时候,因果报应非常灵验。
曾经,大猴子有个老乡,虽然关系不太密切,但在一起吃过饭,偶尔打电话联系。她比大猴子大两岁,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一个人租房子住。
那一年,她找到了对象,家庭条件非常好,她对象有房子、有车,还有自己的公司。当我们为她高兴时,不幸的事情却发生了,男方的父母不同意他们交往。
据说,是因为家庭背景差距太大,在父母的逼迫下,两个人分手了。这种伤害对女方的打击非常致命,年龄那么大了,好不容易找到对象,而且家庭条件那么好,就此分手,令她怒火攻心。
要不然,她也不会住进医院。此前,这位姑娘患过一种怪病,至于什么病,我不得而知,经过住院治疗,已经治愈。
如今,经历这么大的打击,她真的没有抗住,又住进医院,生命垂危。
她跟大猴子同住一个村,过年回家经常一起玩。大猴子从父母那里得她住院的消息,我们马上赶往医院,但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只是在医院楼下,把慰问金交给她的父亲。
大猴子执意要见她一面,我阻止了。当时大猴子已有身孕,我觉得种情况,不太吉利,千方百计阻止了她。
如今,我们成了当事人,眼看曾经的朋友接连不断地离开,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对人情世故的感叹,在灾难面前,在不幸面前,可以如此冷漠。
势利是一种状态,与感冒无关。
这两种对立的经历,让我对人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我们对朋友尚且如此,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别人对我们一切如故?
不过是世俗世界中的普通百姓,势利一点又何妨?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为什么不能给别人一点温暖?
不久之后,那位姑娘去逝了,我能想象,去逝前的一段时间,她内心一点非常凄凉。
因果报应,的确如此。
原天堂没有歧视,愿天堂人人平等。
暂时活着的人,依然要往前走,每当领导问我大猴子的病情,我都欺骗说,目前状况良好,大猴子也总是迫不及待地问,老曹,胃里的瘤子缩小到什么程度,何时才能消失?
我总是欺骗大猴子,再打几个疗程看看吧,各项指标都在下降。然后,我会迅速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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