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大夫,确定要穿刺,随后,来了两位医生,掀开大猴子的肚子,在腹部的下侧打了一个洞,将一个八毫米粗的管子插进肚子里,另一端是一个引流袋,医生固定之后,告诉我们使用方法,每天放一千毫升左右,一次放二到三百毫升。水流的速度不要太快。
这一次,腹水是淡黄色的,没有血,说明情况不是太严重。让我得到一丝安慰,也让我坚信,一定可以好转。一直放了五天,大约放出三千毫升的水,相当于六斤多重,一直滞留在大猴子的肚子里。
腹腔内灌完化疗药,回家休养,突然有一天,十月份的一天上午,大猴子说,老曹,咱们离婚吧。真的连累了你,股票里的钱归你,其它的钱,我想用来治病,你不会反对吧?老曹,孩子由你来抚养,你那么疼他,相信你不会亏待他,以你的能力,养一个孩子肯定绰绰有余,趁孩子还不懂事,我想让你帮他找个后妈,孩子不能没有妈妈。
听到大猴子这些话,非常不满,尽管我深知这是大猴子为我和儿子铺设的后路,但我不能那样做,一直觉得对不起大猴子,跟她在一起,只是为了生活而奔波,完全没有时间与意识让我们放慢脚步,欣赏美丽的风景与安详浪漫的时光,放弃了太多闲暇,将生活变成一匹马不停蹄的拉车的大马,即使气喘吁吁,也要快马加鞭。
匆匆走路,错过太多美好,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是我将物质生活看得太重,是我与生俱来的危机感催促我一直向前,我怕稍有耽误不能为未来积蓄足够的物质,真不该把所有完全押注于未来,看得过于长远也是一种过失,谁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意外或者不幸随时发生?
渴望当初鼠目寸光一些,只专注于眼前生活,管它未来是个什么样子,经营好当前才最重要。我已经幡然醒悟,必须经营好当眼前,即使面临如此不幸,也必须经营好这段生活,因为我们选择了彼此,选择了信任。
我安抚了大猴子,向她表达我的想法,大猴子表示理解,一段时间之内再也没有提离婚的事。
经历这场变故,我感觉大猴子的思想开始变得有点复杂,我们之间慢慢有了距离,这种距离莫名其妙就产生了,想阻挡都阻挡不住。
久病床前无孝子,作为一名患者,她的感受非常敏感,神经十分脆弱,或许,她觉察到我身上的变化?住院这半年多,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开始无微不至地关怀到变得有点麻木或冷漠?甚至对她有一些爱搭不理?
尽管,我感觉一直对她充满热情,并没有做出对不起或令她伤心的情事,或许,有时的漫不经心或粗心大意被她解读为冷漠?或许,在病床里本应该陪她说话或捏脚或温暖一下被吊瓶冰冷的胳膊?而我却在一旁玩手机,还有心思浏览新闻或看看股票信息,或许,这些细节令大猴子感到不满?
想起在济南住院,十五床走了之后,再也没有聊得来的病友,直到一对老人的出现。
老伴瘫痪在床十多年,不能说话,不能翻身,只有眼睛可以动,偶尔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局外人看来,根本没有希望完全康复,老头却期待奇迹出现。
只有最亲密的伴侣才会相信奇迹。
老头给我印象深刻,每日三餐,亲自喂老伴。有时,老伴吃下去就会吐出来,然后一阵嚷嚷。老头很有耐心,换一种饭或者菜,直到老伴顺利吃下。老头对我说,老伴一嚷嚷,就是不喜欢,再大声一点,就是骂人。这么些年了,老伴想死,但不能让她死,她在身边,才有家的感觉,每天看着她,心里就踏实很多。
忽略老伴的感受,让她完全丧失自我,只为给老头与孩子营造一个家,让他们在这个家中感到踏实一点,而让老伴像死了一样活着,是不是一种自私,一种精神绑架?
对老伴来说,选择死亡是一种奢侈,让她像死了一样活着,或许有点残忍。 就此抛弃,放任其死亡,是不是更加残忍?事后被扣上“抛妻”的罪名,进而被道德绑架。 作为旁观者,如何为当事人选择活着还是死去?
老头是一个好人,在世俗世界深爱老伴。收拾完餐具,把老伴放躺下,老头开始用热毛巾给她擦一下身体,擦得很仔细,擦完之后,再帮她做操,伸伸腿,直直胳膊。老头接着说,老伴之前是跳舞的,瘫在床上之后,只能用这种方式陪她活动。
每天晚上,老头在病房里陪护,就睡在一个折叠床上,躺下之后,很快就会睡着。看得出来,一天过后,真的很累。老头七十多岁,有个儿子,但不经常来,毕竟儿子要工作。
老头每天晚上都会起几次床,给老伴换尿不湿,或者看看老伴的被子盖好了没有,老头会很认真地为老伴整理一下被子。
老头做事特别仔细,他有一个本子,很厚,记录着老伴住院以来所有检查的肿瘤标记物、白细胞等一些关键指标的数值。他说,他脑子不好使,什么事情,必须记在这个本子上,在医院里,不能指望医生,因为对医生来说,老伴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却不是最重要的人,医生不会像自己那么用心,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记下来,以免医生出错,或突然想不起来。
每次出去买饭,老头都会叮嘱,帮我照看一下阿姨,她有什么不舒服或者需要,及时帮忙叫一下大夫。
老头出去之后,老伴不睡觉的时候,会用眼睛盯着我们看,那种期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孤独,应该想交沟,我们不能明白什么意思。
但老头理解。老头说,老伴最喜欢孙子,看到孙子,她的眼神会露出笑容。每到周末,儿子和孙子会来看望老伴,见到孙子的那一刻,眼神真的不一样,看得出来,那一刻,她才满足。
只是不幸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如果将此定义为一场家庭灾难,在持续十多年的灾难面前,老头一直悉心守护着老伴,有一种力量坚定他们的信念,那是一种牵挂,一种害怕,害怕离开后被掏空的孤独。
况且,老头对老伴始终满怀着希望,即使飘忽不定。
有一天,大猴子对我说,老曹,你应该跟这个大叔学学,看看人家的用心程度,如果哪一天,我也走不动了,你能不能像大叔一样?
大猴子的话一直回荡在内心,我承认有些细节足以表明对大猴子的关心不够投入。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两个人,大部分时间在病房里度过,大猴子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看书,如果没有谈得来的人,也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如此漫长的无聊的时间,我们应该如何度过?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我本来就是一个比较闷的人,不喜欢说话,只喜欢听别人讲,有时听别人讲的时候,还会走神进入臆想世界。
跟大猴子在一起,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任凭她说什么,我都喜欢听,而且,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神。
自从进入医院,大猴子变得沉默许多,我试着多说一些,刚开始,我做到了,跟大猴子说了很多新鲜的事,但我心里就那么点正能量,能够让大猴子开心的事,讲完之后,便没有东西了,除了安慰、鼓励与制造希望,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话让大猴子喜欢。
耐得住寂寞,是一种勇气,在寂寞的环境中不感到孤独,是一种智慧,而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智慧。尽管我深知,长期这样,会与这个世界疏远,会让大猴子进入封闭空间,会让我们之间的沟通变得困难,如何挽救,是我当时最迫切的任务。
试了很多办法帮大猴子打发无聊,跟大猴子许多朋友打过招呼,让她们没事多在微信上陪大儿子说一些话,多跟她讲一些发生在她们身边的一些事,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人家也有工作,总麻烦别人,感觉过意不去。
必须想出一个长久之计,后来,还是购物拯救了我们无聊的病房时间,我每天鼓励大猴子购物,帮我买衣服,帮自己买喜欢的东西,帮父母买衣服,帮儿子买一些玩具或书,我跟大猴子的眼光接近,她看好的款式总会跟我商量一下,老曹,你看这个款式怎么样,这种颜色适不适合我。
当我告诉她答案,她总是欣喜地说,我也觉得这件不错。
不买,只是浏览或评价商品也可以打发时间。有了事情可做,就可以暂时忘记痛苦,而且,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吊瓶打完了,我们收拾一下便可以回家。
可是,一件事情做久了,也会厌烦,一旦无事可做,尤其对于躺在病床上的人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会砸向内心,百无聊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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