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引得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回了头。不远处款款而来的,正是那位不走寻常路的神算子。
蒯丹朝着那个方向恭敬地打了个招呼,“烨帅来了啊!”
南沙军的副将每次见到玄烨都忍不住要往他的衣裾底下瞟,他打从心底里有些怵那里头会动的玩意儿。
“你们当穆烈是傻的?”玄烨勾了嘴角,“无论说与不说,他心里都清楚得很。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惺惺作态?”他拍了拍上原的肩膀,“对付他那样的人,我们不必矫饰,这样反倒显得我们虚伪了。”
“也是!”上原转而对蒯丹道,“烨帅的话你也听到了,去忙吧!”
迎面吹来了一道劲风,吹得那两位一军之帅齐齐背过了身子。迎风而行,他们走得既快又不费劲,好似都是赶着去办一桩要紧事。
玄烨遂引着上原往自己的帐中去,“我本还担心你放不下柜山,不会轻易迁营至此。”
“我放不下的代价就是南沙军兄弟们的命,我还没自私到这种程度。”
“那五万都城大军……”他顿了顿,“你认为他们斗得过翼族的三枭吗?”
上原轻蔑一笑,早已看破了结局,“一群少爷兵,上了战场也不过是给翼族送人头的。”
玄烨意味深长地问他,“既然你知道他们守不住柜山,为什么还愿意举营后撤?”
南沙军的帅止了脚步,身后的大风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他的背上,扑乱了他的头发。然而,纵使逆风而立,他依旧犹如劲松一般矗立着。
上原垂眼看着一地的冰渣,眸色失去了温度,“因为我就是想让穆烈知道,没有朝露和南沙军,他什么都不是!”
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玄烨回身迎着凛冽的寒风看向他,“看来邯羽并没能让你忘记那些事情。”
“那不一样。”上原咬着牙,愤恨地道,“那怎能一样!”
“看来你也并不担心会弄巧成拙,让柜山从此沦陷敌阵。”
“沙家军在柜山营地一日,冲锋陷阵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兄弟。”上原神色清明,“上一回对上东枭与北枭便已是殊死一搏,此时再加上一个陌生的西枭,变数实在太大,胜算也微乎其微。沙家军何必当这个马前卒?还让穆烈得了推卸战败责任的机会,将南沙军贬得一文不值。”他冷冷一笑,“南沙军虽然在魔族的名声不怎么好,但也不至于到了要遗臭万年的地步。”
玄烨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本担心你会因为仇恨而昏了头,看来你还是能看得透彻的。”
“烨帅也说过,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我自然是要步步为营的。”
“小心谨慎些是件好事,但也要看人。”玄烨继续点拨道,“敌我都在明处,有些事情,就不必客太气了。”
“穆烈这个人……”上原的脸色倏尔一沉,“当年他能在朝露身边潜伏这么久,可见城府极深。我本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他周旋,将他困在柜山。但原帅说得不错,既然现在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便不适合虚与蛇委了。”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一番周旋自然还是不必可少的。”玄烨的目光继而变得幽深了起来,“但现在是在柜山,我们大可换一种让自己更开心,也让对方更糟心的方式来打赢这场仗。”他继而望向悠远的次山之巅,言近旨远,“上原,我们是魔,没有一报还一报的说法,只有变本加厉才更适合我们的秉性。”
“我所担忧的是……”上原沉了一口气,“这次山脉能庇佑我沙家军几时。”
“不会太久的。”玄烨负手而立,“他中了你的计,定然会思忖对策让自己全身而退。”他勾起了嘴角,“都城大军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我们需得拖他在战场上一阵子。虽然沙家军与南丘军联手未必打不过翼族三枭,但诚如尔言,你们又何必去做那替死鬼,更不必去当那替罪羊。”
“穆烈并不愿意蹚这一战的浑水,这次南下多半是尊命难违。我本以为是烨帅你把他拖在了祷过山以北,才耽搁了这么久。”
“我这个人,眦睚必报。他不想来,我就偏不让他如意。我不但不会拦他,还会推他一把。”
上原道:“当年穆烈倒戈成为魔尊除掉朝露的一把夺命刀,为的便是权势与富贵。他从险中求得了富贵,自然也明白生杀予夺不过是魔尊的一念之差,他不敢太过拖沓。”
“魔尊从未上过南疆战场,他虽好斗却并不善战。”玄烨接着道,“从魔都城到柜山需要多久,他根本没底。穆烈既然敢拖沓,他就有说辞可以去搪塞魔尊。上原,打从一开始,穆烈就替你们南沙军准备好了屎盆子。”
“他了解沙家军,知道我们会和翼族拼命。他想让南沙军冲锋陷阵,待到他接手柜山,面对的就是三枭的残兵,这等同于坐收渔翁之利。”他冷哼一声,“他没想到你的南丘军会插手柜山的战事,更没想到南丘军竟如此能打。”
“四百多年的苦练,南丘军即便是朽木,和南沙军配合一二打打翼族的几只鸟还是游刃有余的。”
“穆烈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心中难免不舒坦。他占了朝露的屋子,还跑到我跟前耀武扬威,不过是想激怒我罢了。”
玄烨引着他继续往自己帅帐走,“你明白就好!那一日,我还担心你当真要落了他的套。”
“他希望南沙军与都城大军起冲突,就像当年魔尊派来的那些被朝露打跑了的顶替者一样。如此一来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倒打一耙收兵归城,把这柜山的烂摊子继续留给南沙军。”
“你没有着他的套,还顺水推舟将了他一军。”玄烨替他掀起了帐帘,示意他进去,“他大约是在魔都城里养尊处优太久了。”
“穆烈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人。”上原闪身而入,兀自坐上了客榻,“就因为那一次他暗算朝露得手。”他顿了顿,“朝露是败在了看人不准,但穆烈却以为所有人都蠢。”
“你久在柜山,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他这个人并不简单,凡是提防着点,留个后手总好过给他自鸣得意的机会。”
帐帘落下,将寒冷阻隔在外,也将里头的谈话声掩了起来。两军之帅在营帐内商议对策,亦在为后面的事情作准备。时光流转飞逝,他们错过了次山脉瑰丽的晚霞,待到上原掀帘而出时,他惊讶地发现外头天都黑了。
南沙军的帅疾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他把邯羽一个人留在那里太久了,久到他一瞬慌了神。然而他都没来得及赶回去看一眼邯羽,便被人半道拦了下来。
风风火火赶来截他的是泷二。
“原帅,柜山来人了。说是让原帅去一趟呢!”
上原回头朝来时的那个主帐看了一眼,再一次对里头的那个料事如神的神算子心服口服。
“你慌什么!”他端着一军之帅的好架子,沉着张脸道,“泷二,你也不是个新人了,心里没点谱吗?一个魔都城来的混子小兵罢了,你拿他当回事?”
泷二赶忙解释,“不是那个小兵,而是穆烈那王八蛋让原帅去一趟柜山营地。”
上原唔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更犀利了几分,在暗夜中锐利得有些吓人。
“他让我去,我就得去?”
泷二咽了口口水,有点为难,“他现在的地位比我们高多了……”
“这里是柜山!”他厉色道,“本帅才是南沙军的帅,柜山的事情还轮不到他说三道四!”
“他要是在魔尊跟前告状怎么办?”
“我们拿过魔尊什么好处吗?”上原反问他,“他要告状就让他去告,但那也得是他解决完谷外三枭回魔都城的时候!”他遂意有所指道,“泷二,六百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吗?”
泷二一瞬默了。
他大哥身死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屁都不懂一个的半大孩子,看起来比邯羽都要小得多。他们泷家两兄弟眼力出众,他本是要像他大哥那般,成年后当一个值守谷口的兵。但那一役后,一切都变了。兄弟们在烽火台上找到了他大哥的尸身,他是被割喉的,血都流干净了,死的时候连眼睛都闭不上。直到下葬,眼睛都还是睁着的。能靠近那一方烽火台而不被人警惕的,只能是南沙军的自己人。
上原点到为止,遂吩咐道:“既然穆大帅找我有事要谈,那就告诉他派来的那小兵,本帅腰伤复发,胳膊也不好使,让他挪一挪尊驾,自己过来谈!”
话音未落,南沙军的帅便转身没入夜色中,半点儿都看不出此时正受着腰伤的困扰。他不会给穆烈机会对着南沙军吆五喝六指手画脚,他心里亦牵挂着邯羽,在他能站起来之前,他绝不会离开次山营地半步。
他的主帐内没有点灯,显然自入夜后还没有人进来过。上原不确定邯羽是不是还在睡,是以他进去的时候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床榻上躺着的那个黑影姿态还是他离开时的那个轮廓,一动不动。待到上原靠得足够近,他才看清那双在黑暗中瞪得似颗圆杏般的眼睛,以及如躺尸一般的邯羽。若不是四下静谧到呼吸声可闻,上原定然已经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魂飞魄散了。
上原想去把油灯给点上,却被邯羽出声制止。
少年郎的声音懒洋洋的,却没什么倦意。
“次山营地最缺的也是物质。就这么着吧,能看得清。”
南沙军的帅顺从地调转了方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就着昏暗的光线倾身问他,“醒了多久了?”
“挺久了。”邯羽这才转了眼珠子去看他,“我醒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这么黑了。”
他在黑暗里独自待了很久,身子又不能动弹,让他不禁想起了在冥界地牢十八层的时候。虽然他在那里只待了短短的几个时辰,但那种绝望与无助他却还记着。
彼时,他在黑暗中思念着上原。
此刻,他却可以在黑暗中凝望着他的上原。
那双熟悉的丹凤眼中又缓缓淌出了情来,上原浑身都僵住了。他想念朝露的这个眼神整整六百一十年,却未曾料到自己竟还能再失而复得。南沙军的帅感受到了身体中那一堆灰烬又重燃了起来,邯羽的眼神犹如一把火,引得他发汗。
他想要占有邯羽,在这漆黑无人的夜晚,再一次抢在所有人之前,将他占为己有。
这种疯狂的念头让上原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禽兽。上一辈子他对着朝露用强,这一辈子又想趁着邯羽身不由己的时候乘人之危。
五指深深陷入了被子里,南沙军的帅极力克制着这种本能的冲动。
也许是这六百余年沉淀下了他的年少轻狂,即便此刻欲望满身,邯羽也没有察觉出来坐在自己跟前的这位有什么不对劲。
少年郎眨着眼睛问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上原沉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同烨帅商量事情,忘了时间。”
“还是正事要紧。”他打了个哈欠,将脑袋扭向了一旁,片刻后复又扭转了回来,“忙到现在都还没睡过吧?胳膊又吊回了脖子上,是又断了吗?”
邯羽的衣襟本就系得松散,是为了方便九丸换药。而此刻,那脖颈从交领处彻底露了出来,变为了一种无声的诉说,渴求着他人的触碰。
上原唯觉头皮发麻,他待不下去了。
南沙军的帅答非所问,“一会儿九丸会来给你换药,我先去给你弄些吃的。”
黑暗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格外冷峻,甚至冷漠。邯羽登时愣了一下,因为他嘴上的那句熨帖话和他此刻脸上挂着的表情并不搭调。他一直觉得上原有些阴郁,好似有重重心事压在心底,整个人远不及六百多年前那般明朗。即便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也没能让这层郁色褪去。邯羽一时没能弄明白上原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以为上原会欣喜若狂,至少也应该为他的归来而高兴。然而此刻,他却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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