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绝望，隔着几重伤

关于B

关于这四个和我生命出现交集的人，我想先讲关于B的故事，因为A出现的时间太早，我对他的记忆已经出现了些微偏差，所以我得好好想想。

那么关于B，我该从哪里讲起呢?

就从第一面开始吧。我见他的第一面是在放射科，他和医生面红耳赤的争吵。那时候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所以面红耳赤是我猜的。不过我能从未关紧的门中听见他压抑的咆哮，声音嘶哑，带着哽咽。直到他垂头丧气的握着皱皱巴巴的诊疗单出来时我才看清楚他的样貌，是个极为整洁利落的的中年大叔，50岁左右的样子。

他出来后我紧接着进了他刚刚出来的诊疗室，医生在我的对面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我都在走神儿，只有最后一句我听得极为清楚，他说楼下大厅办理住院手续。

我分明感觉到我当时尚还年轻的父母愣了几秒，母亲搭在我肩上的手颤抖了一下。

我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呢？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少年，手足无措般的慌乱，还有深深的恐惧感。当时的我已经懂得很多，我知道在放射科听到住院两个字可能意味着什么。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就这样住院了。也可以说是在未知的恐惧中被关进了医院。

我当时住的是最普通的6人间，我的床位右边靠窗，窗外是医院的小花园；左边是我曾在放射科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中年大叔，也就是B，这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不是吗？

我一共住了九天的院，这九天的时间很煎熬。我一面歇斯底里的喊叫着不打针一面在深深的恐惧中等待着最坏结果的来临。一个刚刚经历过亲人去世的孩子，你能指望她在医院有什么理智。

还好当时我的家里因为之前爷爷生病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给我打针，生活拮据，除却几支必要的消炎退烧针打了三两次，剩下的时候只能靠吃各种中西药来稳定我的病情。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都会感激，感激那一年，我所经历的那段最灰暗的时光。

事实上在住院前期我并没有得知我的具体病情，检查结果最快也得一周才能出来。但住院部三楼西面住的几乎都是情况不太乐观的患者，所以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做了最坏的打算。你能想象一个刚刚知道绝症是什么意思的孩子和一帮得了绝症的人住在同一间病房的感受吗？就像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被乌云覆盖，就像好好的天突然塌下来。心神不定，胡思乱想，根本不知道自己除了等死还能干什么。

绝望，真的很绝望。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不知道死亡给人带来的感受是多么恐惧和绝望。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不堪的煎熬中度过，我一个人的时候想了很多很多。我甚至想过死亡，打开三楼的窗户跳下去或者拿削苹果的刀子扎进左胸。对，直面死亡的时候，人是没有理智的。

我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可就是这种未知的恐惧让我陷进更深的绝望。我的父母刚刚送走重病的爷爷，如果我再确诊，那么家里无疑是雪上加霜。我怎么可以拖累我身心俱疲的父母？我宁愿马上死掉也不愿意当任何人的累赘。

那年是我们家最难过的一年。我的爷爷因重病去世，奶奶受不了打击精神不济卧病不起。我持续的低烧和突然的晕倒更是让家里乱成一团。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上帝给你关了门还要给你堵住窗。那段日子我的父亲除白天工作晚上还在小餐馆打了份工，母亲一边照顾奶奶和我一边找零活赚钱。即使是这样他们赚的钱也刚刚够还之前爷爷生病住院借的钱，我住院的时候他们只能更努力地挣钱，甚至没太多时间来陪我。他们每天能攒出两块钱给我让我自己买饭吃。生活在那一年如此艰辛寒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年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度过的黑暗日子。

更深的绝望来自那一天我丢了母亲给我吃饭的两块钱。我一个人跑遍了医院的所有角落找我丢的钱，可是我什么都没找到。我晕晕乎乎的回到病床上躺着，突然间难过的泪流满面。那是多么重要的两块钱，我竟然把它弄丢了。我只能饿着自己，然后起床喝了两碗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等我父母亲下班来看我。

B在那天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生病了可不能饿着肚子。”只有这一句，寥寥十个字。我泪眼汪汪的翻了个身没有理他，却看见床头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份营养餐，以前爷爷在这里住院时我在医院的小食堂里见过，是六元一份的饭。看着那份尚留有余温的饭，我咽了咽口水。我真饿。一天了，我只喝了水和药。正长身体的孩子，饿的只想哭。但是我并没有吃那份饭，因为吃了是要还的，我已经丢了两块钱，怎么可以奢侈的花六块钱去吃一顿饭？

B后来也没管我，一直在干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晚上我父母来了，问我中午吃了什么，我努力憋着哭腔说自己吃了肉包子，母亲发现了些许不对劲我才哭出声来说起丢钱的事儿。我妈那次搂着我哭了，泪砸进我脖子里，很烫很烫的。父亲注意到桌上冷掉的营养餐问我，我抽噎着指了指B。B淡淡的和我父亲说：“我胃癌，不能吃凉的。外边儿天凉，一趟路的功夫菜就不热乎了，小姑娘也嫌弃了。”“我没有！他骗人，买回来的时候饭是热的。”这是我对B说的第一句话。

我和B的关系就是从那天后开始变的不一样的。他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干什么都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而我父母大部分时间不能陪我，我也是一个人。

我开始注意他。他每天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再出门，哪怕是去化疗或是打针。他每天也都认认真真按时吃饭，哪怕吃的不多，甚至吃了没多久就会吐干净。他清醒的时候会去逛花园或者看书，或者和我说说话儿还会给我讲故事，他生活的很规律，即使有时候他痛的把床单都会揪出褶子来也尽量保持着清醒。

他的耐性极好，我都几乎要怀疑当初那个和医生争吵的人是不是他。“你不难过吗？”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他摆弄着刚刚从外头买回来的花并没有看我，平静的说：“难过什么？难过要死了吗？”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接什么话。他把花放到我的窗台上，然后坐在我身边重新给我梳了梳头发，他说：“我女儿如果还在的话，应该念大学啦。”他这样没头没脑的对话让我觉得无比怪异，他却自言自语似的说下去，“我知道自己得胃癌的时候真生气，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可以生病。可是后来想明白了，人啊活着一天就得有活着的样子，最好能好起来，还能有找到女儿的希望。”“那你女儿呢？”他扎头发的手艺相当不错，我看着镜子里整齐利落的自己心里突然有些不一样。“被人贩子拐跑了，在汽车站。”

他把一切都说的淡淡的，好像寻常的对话一样。我的心里却波涛汹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身患绝症，女儿下落不明，可是他还能一如既往的生活下去，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孩子啊，你还小，人生还长的很，有什么事能让你几天都愁眉不展呢？困难的出现很经常，过去了就是希望，过不去就是永远的绝望。有什么坎儿非得过不去，坎儿再高，你迈不过去还可以爬过去，不到最后，你怎么知道结果会怎样。”

我就这样愣在阳光底下。花朵的影子印在我的脸上，我从镜子里看见我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整个人神采奕奕。就是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了，跟没生过病一样。我的心里突然充满阳光，没了绝望。医生尚未明确我的病情，我在这里紧张什么？

只要还没死，就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这么想来，确实没什么好绝望的。B是个好人，他给了我希望，在我阴云满布的时候给了我一束阳光，我从此知道那些深深的绝望，全部来自自己的不坚强的心脏。

就是B和我说完这番话的两天后，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结局让人欣慰的想哭，因为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父母喜出望外的接我出院，出院的那天，B没有和我说再见。

这是我曾经的绝望，来自未知的恐惧和死亡的威胁。后来我就在那一瞬间释怀，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暖和爱。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住过院，能吃药控制住的病情，为什么要吓唬自己？

我感激父母一路拼搏后来给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再也没有挨过饿，也感激现在的我能自娱自乐，再也没有被病魔打败过。

所以我亲爱的，比起饥饿和死亡，你说的绝望，隔着几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