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那条河
十一、湾里的水
黄昏时分,河滩上滚烫的石头刚好退凉。河流靠山的一边,最后一道光亮终于落下,光秃的岩石上起了一层黛青的细纱。石滩上的人越聚越多,离着岸边饶有兴味的亲水纳凉。
三五个登岸的少年穿过人群,懒洋洋的趿起鞋,他们身上无一不赤着上身,顶着一身暮光,保留少许力气往各自的家走去。
小河经历了冬天的委靡不振和春天的肆虐泛滥,终于又与人亲近起来,那情形是如此的美妙与和谐。对于住在沿岸的人来讲,他们通常所说的河,总以某某“湾”相称。比如,街对面熟悉的“南门湾”,稍远的“北门湾”,再往上游的“大湾”,至于城外更远的地方,估摸着大多数人少有光顾,也懒得清楚。
不得不说,湾是小河给予的慷慨幸福之举,特别对于孩子,它让整个夏天大家搁下碗筷,首先惦记的就是它。只要熟知这条河的人都明白,这河段大部分是湍急的,先不论水深水浅,一般人在如此河流中游泳很难做到游刃有余。至于,从城头漂流到城尾,还能快活的随波逐流的人,更是少数。
不过,再汹涌的河流但凡到了河湾处都会消停下来,它们被山冈化成的陡峭断壁所挡住。湾内不时翻腾着泡沫与水花,像打着哈欠一样透出一股慵懒劲儿。几块山上风蚀滚落的乱石在水面隆出,石头的裂缝处布满了青苔和枯草。从对岸看去,河湾宁静,清碧,无疑是人们野游与嬉水的不二天然浴场。
几个人从河岸游过去,露出的岩石正好成为歇息落脚的地方,直到湿沥沥的身体在太阳下晒得一阵火辣,连头发都烤得发烫干枯后,才不得不起身从石上跳入清凉的水中。间隙,临岸周围一些家长带着套游泳圈蹒跚的孩童在玩水,也有自知水性不好的成年人或情侣,踩着软绵绵的沙床煞有介事的在浅水中奋力扑打,大家便眯着眼在烈日下虚度半天光阴。待身体又一次灼热得不行时,重新跳入水中踩上两圈假水,三两个跟着游上岸找烟抽。
时间一长,总有人对这种不无无聊的跳水方式感到厌倦,于是一阵吊儿郎当地漫骂:滚你妈的!把来人从背后踹入水里,不曾防备的倒霉鬼从水里爬起来开始追逐。要么,不耐烦向着一侧的峭壁,赤手赤脚地向上攀登,然后立在陡壁上体验从悬崖上跳水的乐趣。
同伴中,都认识一个读高中的街坊,具体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私底下大家都叫他“健美先生”。这位在家把操练哑铃与杠铃当饭吃的家伙,他在悬崖上站得最高,而且跳水姿态显得既悦目出众又让人心惊胆颤。我们一直不解,此人魁梧壮硕的体格竟会如此的轻盈。他像鹰隼歇在悬崖上,挺着发亮的胸膛,头朝下,从半空中像要展臂翱翔地掠出一道半弧,坠入水中。
我们对“健美先生”仰望不已,有人却不以为然的想要效仿,但却没讨到好结果。一回,有个浑小子不作半点犹豫从半空的岩石上,闷头扎下去,升出水面时血泡从蒙着的手缝上一直洇到脸上,他不偏不移瞄准了暗礁,脑门当间开了个显目的十字。
能上崖壁高处的人,除了“健美先生”极少的几个可以表演倒栽葱的跳水动作外,其余的都是捏住鼻子,咬着牙帮,选择在低矮又不失勇气的岩壁上颇有些笨拙的砸下去。更有凑热闹的,干脆向上攀上个二三米,两人抱团齐齐从山岩上滚下来,如石头掉落般水花四溅。
从峭壁上跳下来,不管落水的样子如何的像样或不堪,身上总会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这些印迹反倒助长了在半崖上一次又一次玩命捶打水面的人,特别是对岸姑娘媳妇多的时候更是此起彼伏。
不敢上高崖一试的人除了畏惧崖高壁险外,多半也对隐藏在冰冷森严的水下心存胆怯。那种水底的冷寂与其是对心里造成了莫名的恐慌,毋宁说一种无法忍受环绕耳际的只身孤独,它让人很容易陷入一种想尽快逃离而又极具一探究竟的幻境,它像峡谷深渊,更像儿时想像中模糊无边的大海。
依附于山崖下的河湾,也经常有人告诫水下的种种诡谲与莫测。比如像螺旋漏斗的谷底,沟壑下隐匿的暗流,随处披头垂散着水草的暗礁,一旦靠近,据说它们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人钳住,然后把身体拖入到绝景。正因为如此,每年夏天,在这条河里只要发生有人沉溺,打捞的人从不盲目在下游四处搜寻,发胀的冒失鬼自会在某个河湾下寻到,来人只需派人守候就是。
好比就在前一段时间,街上开解放的张姓司机领着一帮厂子弟,去上游一个河湾捕鱼。司机把事先装填好的从工地上偷来的炸药点着扔进湾里,眼前的河面不多时就闷起一个大水柱,被水花一时崩晕或炸死的成片的鱼很快就沉入水中,几个人争着抢着潜水捕捞。但很快大家惊作一团,屁滚尿流地爬上了岸,有人在水底发现了一些衣物引起了众人的恐慌。难怪早年的传闻不是虚的,这里曾坠下过一辆大客车,人全溺在湾里,一个都没流向别处。
但河湾是我们孩子每天必须消磨得精疲力尽的水上乐园,它给大家的依赖与自在,终究是我们割舍不开的习惯。更有些人,不会在意河里时有发生的骇人传闻或悲剧,那些司空见惯的事情总抵不过个人贪玩的天性。他们跳入水中,故意迟迟不肯现出水面,任由身体在疾速下坠中往着深处去潜游。
同党中,总找得出几个身形单薄,肩胛骨像突起的鳍,脚掌杵着长长趾骨似蹼的人。如果把肺换成鱼腮,说不准他们就是某种鱼类进化的。队伍中嘻皮笑脸的华子,尖嘴猴腮的“假女儿”还有“残手”几个都是潜水的一把好手。他们身体在水中像抹了油一样轻滑,能在下潜的重压下越游越欢,把河底的乱石荒荆当成山上的田园郊野。天晓得他们有多大的肺容量,可以在水底憋气行走或半晌不动的藏在什么犄角旮旯。
比如,我们常玩的捉迷藏中,经常吃尽他们的苦头。游戏规则是跳进水中不能上岸直到逮住才算完,但和他们玩就只能自找罪受。这几个人跳下水还没等捉的人发现,就飞快沉入水中了无踪影。为躲避察觉,这些滑头伪装进水草中一动不动,更有甚者为避开追踪,干脆像条水蛇隐匿进昏暗的洞穴,一旦发现,他们又会在狭窄的洞窟周围钻来钻去以示炫耀。来人一路窥探尾随又无能为力,只好浮出水面大口喘息败下阵来。每当轮得我当猎人时,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趁大家下潜,我便爬上乱石,等有人尽了性快要露出水面,我再钻入水中装着逮个正着——
这样的游戏每天都在乐此不疲的上演,直到河湾的凉风把背后的熙攘声压住,大家才一身黑亮悻悻上了岸。入夜,那些白天水里的悦耳与欢快,保准垫在篾枕上,让身体沉得又深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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