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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

父亲走了……

作者: 滴水皈依 | 来源:发表于2018-08-07 14:26 被阅读17次

    说明:这是一位战友的家史,我用第一人称执笔。

    父亲走了,我坐在香烟袅袅的灵堂,望着眼前供在祭桌上父亲的遗像,心里尽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镜头。

    今天,我不但要祭奠辛勤劳作一辈子的父亲,也要祭奠为我离家去兵团哭瞎眼睛的母亲。

    一九五四年的春天,为了生存,父亲无奈地抛下妻子儿女,背井离乡,到上海通过姑父介绍工作。

    本来在舟山,祖辈一代勤劳操作,开着一家“旺顺记糕饼店”,外加爷爷又经营着船用渔行的生意。爷爷为人诚实厚道,买卖公平,乐于助人,在当地颇有好评,杭嘉湖一带和本地的客商都在我家进货。爷爷带领着家人辛勤操劳,一家人衣食无忧。

    时代更迭,一九五二年,实行公私合营,店铺被公有,只安排有制作糕饼技术的伯父一人上班,还要交纳多年的经营税。

    顷刻间爷爷、父亲和伯仲叔季全部被失业,家道败落,难以为生。当时的父亲看到门口的修鞋摊,只好也学着去制鞋修鞋,那微薄的收入,结果还是难以养活一大家人。

    那年我才一岁,上有哥哥和姐姐。

    二年后,生活实在难以为继,父亲无奈,只身到上海,求姑父帮忙介绍去某工厂工作。父亲年轻气盛、勤恳好学,不久被提拔为包装车间的主任。来年,母亲带着我们迁居上海。

    谁知厄运再次降临。几年后反右运动开始,那是人人自危的环境,要想歼害一个人非常容易,只要打上革命的旗号,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那时上海这家工厂还是公私合营的性质,私方的一个代表叫肖卓然。当时有一批化工产品有争议,父亲身为包装车间的主任,挺身而出,与肖卓然据理力争,结果得罪了肖卓然。后这批化工产品经过多次检验均为合格,厂里就把肖卓然开除出厂,肖就更加迁怒于我父亲,怀恨在心。

    恰巧厂里在前,有一批发出去的货物被退回,理由是里面有一瓶化工产品包装的旧报纸(包装的旧报纸均来自废品收购站)上有一幅毛主席像,而毛主席像的后背画着一只乌龟。这下翻了天,诬蔑领袖,这是要杀头的罪名,一时惊动了上海公安,反复侦查、、、、、、均无线索,成了悬案,暂时搁浅。

    肖卓然被工厂开除后,想起此事,竟然禅精竭虑地跑到闸北公安局诬告,说报纸上的乌龟是他上班时亲眼在屋外,隔着玻璃窗看见我父亲用毛笔所画,(后证实是钢笔所画)。

    那时的公检法草菅人命、抓右派已经眼红,恨不得反革命越多越好。就这样父亲有口难辩,立即被逮捕关押,三天三夜轮番逼供,受尽摧残。

    父亲开始坚决不承认,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为了活命,父亲屈打成招,只好承认乌龟是他所画,违心画押签字,被定为反革命罪,发配到青海大通县劳改,有期徒刑五年。 那年我六岁,母亲又生了一个小妹,还抱在怀中。

    刹那间天塌地陷,母亲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失去了顶梁柱的父亲,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母亲在娘家人称二小姐,是外公的掌上明珠。母亲聪慧又漂亮,外公外婆喜爱有加,还送她上学识字。十八岁那年,按照当地的风俗,母亲凤冠霞帔,吹吹打打,被八人大轿抬到我家,和父亲拜堂成婚。

    婚后,父母相敬如宾,前后有了四个儿女,勤勤俭俭,小日子尚且过得去。

    突然间,父亲被锒铛入狱。押去青海的前一天,母亲抱着小妹去与父亲告别。数月不见,父亲形影消瘦、面色苍白、目光无神、头发也剃光了,英气全无。

    母亲突然间看见,几个月没见面的父亲恍如换了一个人,木呆憔悴,苍老萎靡……她望着似乎陌生的父亲顿时肝肠寸断、心在滴血、眼泪像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滴落。

    父亲愧疚地看着恸哭的母亲,心痛地说:“是我害了你,你以后改嫁吧、、、、、、”

    母亲听毕,更加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不!我会等你的!我讨饭也要把四个孩子养大!”

    从此,母亲就是反革命家属了。那时,反革命是世界上最丑恶,最下贱,被人们最仇恨的人类。

    昔日关系还不错的邻居,突然间就没了好脸色,看见母亲走过来就翻白眼,砰一声把门关上,摔得山响。

    没多久,母亲还没从悲哀中苏醒过来,又被逼着搬家,单位的住房要收回,说什么反革命家属不能住在这里,必须搬走。

    母亲一人带着四个孩子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百般无奈之下,只有返回原籍舟山。可是家里没有男人,又是隔海过洋,家里只有弱女小儿,搬家谈何容易。

    父亲的工资早已被停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母亲一边收拾家具一边流不尽的眼泪。

    讨来三轮车装好家具行李、锅碗瓢盆,哥哥怕三轮车把行李拉走丢失,就紧紧地追着三轮车跑,拼命地追,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瘫倒在地,直到卸下行李,那年他才十三岁。

    回到岱山 ,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十三岁的哥哥辍学去人家船上当小伙计,给船工们烧饭打杂,起五更,睡半夜,寒冬腊月,一双手泡在水里冻得红肿皲裂。还无法回家,长年累月地飘在海上。

    还是孩子的哥哥想家,瘦弱的身体也实在干不动了,又上岸到处打工。扛毛竹、劈竹蔑、挖泥修坝。在一起干活的人也欺负哥哥这个”反革命”的儿子,凡是累的脏的活,都叫哥哥干,还有话说:“反革命儿子不干,叫谁干?”

    甚至还要遭受无故的殴打,一次只因几句言语不和,就被人操起竹篾抽打。那竹篾有韧性,抽打在背上腿上,疼痛难忍,跌倒在地。大家看着”反革命”被打,竟然没一个人阻拦。才十四岁的哥哥,还没成年就要受尽人间的不平,无处求告,不得不咽下这非人的心酸。

    姐姐也是一样,在学校受尽欺凌,无辜被戴上反革命帽子的父亲,他的孩子们也都成了反革命,哭都没处哭、、、、、、后来姐姐干脆不去学校,早早辍了学。

    母亲为了养儿育女,只好卖掉家里的老家具,又卖首饰,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卖光。又去街道的麻纺厂摇纺麻线,来养家糊口。还要靠外公的帮衬,一家人才能勉强活下去。

    那时,全国一样,反革命家属到那里都是臭狗屎,可以任人刁难践踏,无法反抗。

    母亲明明按点走进工厂,并急着喊报到,人家偏偏给你记迟到。母亲无法分辨,只有低头使劲干活,把麻线纺织得又快又结实。一个小家碧玉出身的弱女子,在反革命家属这顶帽子的重压下,所有的苦难只能含着泪水咽下去。

    直到一九六二年,父亲已经服刑四年。上海那个借用政治害人的肖卓然,病入膏肓,弥留之际,良心不安,嘱咐他女婿去闸北公安分局说明情况,是他为了报复诬告,要求撤销对父亲的错误判决,父亲才被提前一年释放。

    可是,父亲出狱后,去原单位要求复职,没人理睬你。你在人家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好人,只是一个被释放的劳改犯,父亲依旧抬不起头。

    当时的公检法就是这样,可以随便抓人,也可以随便放人,至于后续的平反、安排、以及当事人的名誉、如何再回到社会活下去?是没有人替你考虑的。

    经过这场以莫须有罪名的强制劳改,父亲再也不敢气盛,只好忍声吞气地回到舟山,戴着劳改犯释放的帽子,忍辱负重地去打零工,后来又拾起修鞋担子给人修鞋,起早贪黑地干活,来养活一家人。

    直到一九八四年,距父亲被劳改二十七年后,父亲的大好时光已经滴漏无遗,再也无法挽回。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耽误了父亲的一辈子,压制了一家人。上海单位才作为历史遗留问题,给父亲平反,按退休待遇,每月才有了那几年微薄的退休工资。

    可是,这份微薄的退休工资能补回父亲心灵的伤害吗?

    能挽回哥哥和姐姐失学的青春吗?

    能弥补使母亲一夜之间沦为反革命家属的痛苦吗?

    一九七一年的九月,一直受着政治阴影影响的我,一个十八岁、正是求知阶段的少年,在街道居委会一再所谓的“动员”下,要去内蒙兵团了。

    已近五十岁受尽磨难的母亲,为了心智还没完全成熟的儿子,又是她最心爱的小儿子,要离开家乡,去那遥远又不知所以的内蒙,再也撑不住了。

    我走后,母亲整日心神不宁、以泪洗面,每到吃饭,望着我常坐的位子就喃喃自语:“我儿在内蒙不知吃的啥?他吃的饱吗?”

    到冬天,又怕儿子冻着,她又喃喃自语:“我儿不知穿棉袄没?会冻煞吗?”边说边擦眼泪。母亲时时刻刻地惦记着我这个小儿子。

    她知道我是被街道居委会“动员”走的,又看着我被居委会敲着锣鼓送走的,就常去居委会问询我在内蒙的情况,当然是得不到回答。

    就这样,母亲思念成疾,发烧咳血,眼睛也疼痛难忍,一病不起、、、、、、大病一场后,左眼失明。

    后来,我回家探亲,母亲模模糊糊地望着她三年没见面的儿子。摸摸索索地搂着我,不知说什么好。她又摸摸索索地到厨房给我做好吃的,拦都拦不住她。

    一九九四年,多病的母亲先父亲走了。母亲离开我已二十四年有余,今夜我格外思念母亲。母亲啊,我多灾多难的母亲,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儿子下辈子还要你做我的母亲!

    今夜,我为父亲守灵。令人慰藉的是,父亲面对灾难,能够调整心态,乐观人生,晚年身体健康,以享高寿,如今九十八岁的他驾鹤仙驰,我们做小辈的也心安了。

    最后,我祝愿,父母在天堂一切安好。

    儿谨以此文献给我在天堂里的父母!

    愿天下父母均安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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