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桐之都

       每到法桐枝繁叶茂的季节，我都会想起那个养育我的地方，那座以牡丹闻名的千年古都。多少人爱慕她国色天香的倾城之美，而我却独爱她法桐树下的动人风景。

       记得十几年前的第一次高考，我的成绩已超过录取线数分，可惜因为选报失误而未能录取，不得已只能复读一年。复读学校是城西一所重点高中，以军事化管理和成绩优异著称。

       我家住在城东，第一次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有些忐忑，加之对复读的不甘，我心情抑郁。去学校的时候正值盛夏，闷热的车厢在烈日的炙烤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就在我几欲晕阙之际，忽觉一大片阴凉遮蔽了头顶，紧接着一阵清风袭来，使我倦意尽消。我抬头望去，只见天空被法桐繁茂的枝叶所覆盖，骄阳不见了，烦躁、抑郁也尽皆不见了。 再向前望时，汽车竟似行驶在森林隧道之中，有种曲径通幽之感，让人不自觉的对前路充满期待。我不觉有些恍惚，这还是我熟悉的古都吗？何时竟有了这两排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不期就在我埋首学业的日子里，古都竟有了这样的风景。看着人们在树荫里享受着惬意的阴凉，我心想，法桐守护着行人，而谁会来守护我呢？

       到了学校，迎接我的竟也是门口两棵笔直的法桐，我从没见过那么笔直的树木，适才所见的无数法桐，竟没有哪棵像它们这般高大笔直，没有旁枝，直冲云霄。它们就像两个庄严的士兵，守卫着校园和学子，心无旁骛。看到它们的那一刻，我便安了心。

       宿命般的，教室的窗外也有一株法桐，因为紧挨着学校后门——那是无人注意的角落。于是它任凭体内的自然之力野蛮生长，成为与门口那两棵卫士截然不同的风景。它高大的身躯几乎要越过教学楼顶，粗壮的枝桠肆意伸张着，肆无忌惮地侵占着每一寸触手可及的空间，无所顾忌地招摇着蓬勃的野性。有些繁茂的枝叶几乎伸进教室，风起时，枝叶哗哗作响，撩人心弦。

       在那些枯燥的课堂上，有这样蓬勃的生命力在身边，实在很难不分心。尤其遇到一些乏味的教程，大脑更会不自觉的开小差。许多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我都能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仙子翩翩然降落在那树杈上，她似乎含笑望着我。可当我揉揉眼睛想看清楚时，却只看见几只漂亮的鸟儿在枝头高歌。这时我会想起那篇《鸟的天堂》，恍惚中，那棵树就是眼前这般模样。

       盛夏的法桐热烈的让人欣喜，深秋的法桐却美的让人心动。金色的叶子在艳阳下闪着光，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句：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简直堪称树木界的颜值担当！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这种美的。比如每天午饭时间我与好友外出觅食时，总能听见扫地阿姨在抱怨那落了一地的毛球增加了她的工作难度；还有人对毛球过敏满面泛红，看起来煞是可怜。不过与出校“放风”的开心相比，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高三党的住校生活实在艰苦，为了保证学生安全和学习质量，学校只肯吝啬的给我们中午一个小时的外出时间。这弥足珍贵的空隙简直就像恩赐。于是几乎所有人都会以吃午饭的名义外出透气，借以逃离繁重的压力。紧挨着校门口有家饺子馆，几块钱一份的水饺甚是好吃。有时嘴馋了，我们便会打着“改善生活”的旗号，几个人凑钱奢侈的点上几个“硬菜”，其中必定有一份鱼香肉丝，再配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简直就是对自己最好的犒赏，对辛苦生活最好的补偿。然而学生党生活费用有限，这一餐的预算超支了，下一餐便要付出代价，囊中羞涩时，只得到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些快餐。那些小贩推着三轮车，车上装着做好的饭菜，一到午饭时间，便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叫嚷着吸引食客。很奇怪，那些饭菜明明很便宜，却香的出奇，现在想来，一定用的全是**油，只是那时还没有这个概念。有一段时间，面对这样廉价的美食，我们都吃得上瘾，有时为了吃上这一口，一下课便要冲出去买，因为去的晚了，竟然会买不到。后来大概学校觉得这些小摊很不卫生，又影响校容，所以不允许它们在门口叫卖，但凡见着了，便会严厉驱赶。有一次我和朋友正在买饭，学校门卫又来驱赶，小贩急着逃离现场推车就跑，我朋友急的大叫要小贩把饭盛给她，因为她的钱已经付过了！至今我都记得小贩在前面慌不择路，她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滑稽场面。

       刚才我说几乎所有人都会外出“放风”，但总有例外。忘了何时班上转来一个男同学，个子很高，因为成绩特别好，所以老师特殊优待他坐第一排。我很庆幸他没坐在我前面，否则我一定被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是为了不挡住后面的同学，他总是弯着腰低着头看课本，每次不经意地瞥见他，他始终都是那个姿势。记得有一节体育课，不知道为什么，我俩都没去——也只有我俩没去。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完全看不进书，无聊的紧，目光又游移到窗外的法桐上，不知怎的，他的剪影竟呈现在那里。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耸着肩，背微驼。他很专注，埋首书海，仿佛深陷其中。“他不累吗？”我忽然想，印象里他的姿势从未变过。还有他穿的衬衫，似乎总是同一件。莫非他竟忙得没有时间换衣服？不知怎的，我对他产生了好奇，开始细细打量他。他的皮肤有点黑，侧面看，他的鼻子很挺，颧骨有点高，嘴唇薄，有点发干，看来是喝水少了。他的衬衣有些发黄，看起来非常薄，像是洗了很多次洗到快要透明。寻常人家绝对不会把一件衣服穿成那个样子，可见他家境不好。我竟有些心酸，忽然理解了他的刻苦。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也许是他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他怎敢懈怠？他专注的神情使我有些肃然起敬。许是感觉到了异样的注视，他忽然抬起头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看到这尊石像忽然活动起来，我心下骇然，慌忙收回目光强装镇定，心却突突乱跳。可等我心情平复下来，再偷眼看去时，他竟又恢复了那个姿势，仿佛刚才那一幕并未发生，让我疑心只是自己的幻觉。

我不觉兴味索然，失神发呆，直到不知何时同桌回来碰了碰我胳膊：“诶，你英语好，看看这个单词怎么读？”我懒懒地扫了一眼，是一张黑人球星的贴画：“科……科博？”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科博？”我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记住了，他叫科比，是我最喜欢的球星！”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样子，我有些懊恼，明知故问出我丑啊！正欲发作，他忽然把贴画撕下来贴在我课本上：“送给你！”我正要赌气拒绝，忽然前排那个玩的不错的女生转过身来：“我有个朋友，在隔壁班，他想认识你！”“像陈道明吗？不像免谈！”我道。彼时《康熙王朝》正热播，陈道明晋升全民男神——当然现在他仍然是。前排女生冲我翻了个白眼，再无下文。

       想想自己那时为了看“康熙”也是蛮拼的。每到周末，我便要揣着公交卡，倒换着公交车，穿越大半个洛阳城，从城西的学校回到城东的家，见一见亲爱的家人，向家长汇报一下学习情况，趁机瞄几眼电视，然后拿着下一周的生活费，再倒腾近两个小时回到学校。就这么周复一周，不惧寒暑，不厌其烦地穿梭在法桐的树荫之下，穿梭在对昨日的眷恋和为明日奋斗的时光里。

       那个高考季结束，我终于拿到了那纸录取通知书。看着那所学校的地址，我知道那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我会为生命打开新的篇章。在那新的篇章里，没有那个临窗苦读的身影，没有那个喜欢科比的少年，没有那个总爱翻我白眼的女孩，也没有那两株卫兵一样的法桐和那棵枝繁叶茂的天堂树。那所有的一切，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停留在那遥远的记忆和旧梦里。在那个遥远的梦里，那株蓬勃生长的法国梧桐上，不止栖息着成千上万美丽的鸟儿，更栖息着一个少女热切而浪漫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