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他乡？

提起乡愁，总感到无病呻吟。2015年初次去内蒙古旅行，到北京定居刚一年，呼伦贝尔草原回来后，竟有了些许乡愁。草原不是我的故乡，是席慕蓉饱含浓浓乡愁的诗篇在我心底一阵阵蔓延开来。席慕蓉老了，我已不再年轻，那淡淡忧伤的情愫相随青春浸染一生。

“我折叠着我的爱

我的爱也折叠着我

我的折叠着的爱

像草原长河那样宛转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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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在听了蒙古长调后写下这首诗，折叠着她的乡愁。我的故乡没有大草原，我想去看看这个让席慕容魂牵梦引的草原，源于青葱岁月对《无怨的青春》的挚爱，对《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向往。

是席慕容美丽的诗句、是蒙古悠美的长调，引领我来到呼伦贝尔草原。当车在画卷中缓缓畅游悠悠停下时，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低矮、枯黄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的蒙古包，空气中弥漫着风沙、牛羊的味道，那想象中绿得沁人、芳香四溢、高高盖过脚踝的草原在哪里？那车中看到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底见牛羊”的画面在哪里？这就是席慕容诗意的大草原吗？那些穿着藏袍的男男女女不知是不是真的牧民，他们给你献上哈达、献上酒，把你带到蒙古包。推开厚厚的门帘，踩在室内铺上瓷砖的地板上，坐在大圆桌前吃手抓羊肉，若不是室内铺满蒙古味的装饰，以为又回到鸽子笼般的都市。这是被商业化了的草原，被旅游业冲淡了的草原，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草原！

“一只加拿大的狂欢鹤，需要160亩的土地才能感觉到快乐。一个人所需要的真正能够感觉到自由的空间，应该是无垠广漠……居住在像鸽子笼一般狭小的居室里的人，如何能够知道什么叫做自由？”席慕蓉引用台湾哲学家殷海光书信中的一段文字来形容自己初次踏上草原时的感受。我岂能以眼下所看到的呼伦贝尔草原极小的一部分来否定呼伦贝尔大草原，这只是它极为平常的一面，犹如面对明星卸妆一样，你不能说那就不是她。素朴的草原被旅游业装点的并不美，对草原骑马、喝奶茶、吃烤全羊，穿蒙古服装留影没多少兴趣，只能说来过草原，却未走进草原。趁孩子骑马的工夫，想看看真正的草原。

走在枯黄、风沙弥漫、牛羊粪味的草原上，纱巾包裹只剩下一双眼睛。远离人群，短短几步，就让我感到打动席慕容的——自由。眼前只有广漠的天空、无垠的草原，黑白小点的牛羊、更小点的人，生命在这里既伟大又卑微，一草一木皆牵动着那个伟大的灵魂——成吉思汗，这个天地之子带领着他的古老民族四处流浪，他是他们的神，他的魂永远留在了呼伦贝尔草原，让这座草原成为传奇，我岂能为眼前草的低矮、枯黄哀叹！有点懂得哈代为什么钟情于他的故乡——爱敦荒原。飞扬的纱巾不时蒙住双目，太阳远了，尘土飞扬，人迹寥寥，仿佛看到的不是草原，而是荒原。没有美丽的色彩，更显广漠、荒芜，草原上有温暖的阳光也有狂风暴雨，在恶劣的气候、艰难的生存环境下，还有多少人坚守在这座草原？如野草卑微且坚韧的生命，无论离开还是留下，魂仍在草原。哈代始终坚守在牵动他命运的爱敦荒原，他笔下的荒原多么富有生气。

游子席慕容直1989年第一次回到故乡内蒙后，就时常往返于台湾与内蒙两地，写作重心也转为乡愁：

“啊，父亲的草原

啊，母亲的河！

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

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唯有爱，才有这动人的诗篇。而爱，不仅爱草原最美的色彩、最温暖的阳光，还要爱它的狂风骤雨、风霜泥泞。我们远走他乡，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还是那熟悉的色彩。远离他乡，只为更美的色彩、不一样的风景。和风细雨总会伴着暴风骤雨，无论故乡与他乡。繁华时忘了故乡，落寞时又会想起。心灵的故乡总是天高云淡、风和丽日。他乡的草原呀！远处有长调传来，层层叠叠、曲曲折折，将爱缓缓隐藏又徐徐铺展。草原，不能单用一个“美”字形容，那是一幅巨大的画卷，要隔着时空来看。

2

走过呼伦贝尔草原，来到呼伦贝尔湖。倘若说草原唤起了我对自由的向往，湖泊则撩起我对故乡的思念。草原的风把我吹到了呼伦贝尔湖，清晨的太阳刚露脸，无垠的湖面非常平静。要说优美，她比不上青海湖；壮丽，比不上羊措雍湖，她却是温暖的，让我想起故乡、想起母亲。太阳缓缓升起，波光粼粼的湖面恰如席慕容的诗：

“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

逝者

如斯

逝者

如斯

阳光下这层层碎裂着的炫目波光

使得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故乡、在他乡、在梦里总是隐隐浮现，那是母亲的气息，生命中无法忘怀的味道。风把我的草帽吹到了呼伦贝尔湖里，看着它一点点下沉，一点点淡出我的视线，最终消逝，是为这段行程留下印记吗？抑或这也是故乡，我心灵的原乡。

异域的城市风光是对历史的追忆，也是对现代文明的留恋。满州里不大，尚未进城，俄罗斯风扑面吹来。走在满眼飘着俄文，满街耸立着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美女的城中，还以为真到了俄罗斯。在国门界牌，放眼望去，辽远的草原隐约看到人影晃动，想必是俄罗斯乡村吧。不知现代俄罗斯乡村是何模样，看到的仿佛是十九世纪托尔斯泰笔下的田园风光，戴着草帽、穿着长靴身材魁梧的农夫，头裹围巾、胖胖的挤牛奶农妇，农舍的炊烟，大遍的耕地，成群的牛羊…走出来的却是英俊的哥萨克青年葛里高里与他美丽的情人婀克西妮亚，在静静的顿河边，硝烟四起，仍有美丽的白桦林、山楂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平静的，边境小镇满州里也是平静的，只是游人太多。夜晚的满州里热闹起来，圆顶的俄罗斯建筑、尖顶的哥特式建筑，在星空下、灯海中绽放。映在河中的倒影，倏然是故乡的河。这是陌生的边境小城，熟悉的故乡江湖，抑或水泥森林、鸽子笼般狭小居室的打拼都市？故乡？他乡？

如果不离开故乡，如果不是青春的渐行渐远，哪来乡愁，也不会读懂席慕容抒写草原的诗：

“请你静静聆听

再接受我歌声的带引

重回那久已遗忘的心灵的原乡

在那里我们所有的悲欣

正忽隐忽现忽空而又复满盈。”

蒙古是席慕容的故乡，是席慕容的“蒙古”；木心的故乡在浙江乌镇，他心灵的原乡却在希腊。或许，我们纵其一生都在寻求自己心灵的原乡，它可能不是你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却是与你有着精神血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