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思恩那匹枣红骡子消失在人们的目光中,南油坊刘仁宽时代已然结束,以刘新德为掌柜的新的南油坊时代正式开始。刘仁宽为后代创立了坚实的基业,刘思恩为南油坊消除了匪患,因而刘新德的家业在很短的时间内达到了中兴。其兄刘志徳人丁兴旺,连生六子;刘新德妻妾连续得子,到20世纪30年代初,他成了七个儿子的父亲。
刘新德在执掌家业的十几年间,南油坊迅速发展,农业、商业、小手工业以及医药、学堂都初具规模。而就在这个时期,庞大的族系开始形成,内部矛盾日积月累。如果说刘仁宽时代是南油坊与外部匪患的对恃的时代,那么刘新德时代则是家庭矛盾日益突出的时代。
掌管这么一个大家庭,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所有的农事,还有那几座油坊、豆腐坊,所有的开销,刘新德都事必躬亲。其兄刘志徳因为没有接位而变得更加有抵触情绪,除了参与点农事,整日碌碌无为。兄弟俩话说不到一起,事做不到一块。刘新德为此非常闹心,家庭的琐事,也一度打破了南油坊的平静岁月。
作为一个虏诚的基督教徒,刘新德把人生的一切希望交托与神。之后的几十年,那活在神的世界里。云罗山上的土匪王槐仲给南油坊带来的痛苦,他始终不能释怀。传教士马斯利的离去,让他感道内心似乎被人掏空了。这种来自心灵的痛苦,时时折磨着他。卡莱尔那段经典语录让他牢记了大半生。"受到最剧烈的痛苦的,常是最属灵的信徒。恩典受得最多的人,也是受苦受得最多的人。苦难临到信徒,没有一次是偶然的,每一次都是受着父神的指挥的。父神决不会随意冒险张弓发矢。他的每一枝箭都是带着一个特别的使命出去的。也不会错射到不是他所拣选的对象。一个信徒能不动声色地承受苦痛,不仅是恩典,也是荣耀。"
南油坊的灾难和灾难所带来的痛苦,刘新德会一个人默默承受,他认为这是神在粹炼他的意志。他以善为本,用善良之心对待人生,虽说家有良田顷,但从不去做盘剥乡邻的事情,也不允许家人有这样的行为。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周济别人,因而他得了一个"大善人"的称谓。然而,他的这种善心,也一度被人认为他是软弱。其家族人员也觉得他挺不起腰杆,不思进取,随波逐流。事实上,正是这种从善如流的秉性,达到了以柔克刚的效果。在他以后几十年的人生轨迹中,证实了他这种善心的可贵。
这个时候,刘家兄弟俩的孩子都长大起来,甚至孙辈也一个个出生,一个庞大的族系开始形成,家庭管理成为日常生活的一大难题。他们不得不商量分家的事。
哥哥刘志徳说:"分开过是迟早的事,我们兄弟要分,下一步我要给他们分,人多了过日子都靠着,不拿日子当自己的过。"
刘新德也同意,说:"爹临走前立了文书,家产你我平分。眼下你我人口不一样多,如何处置是好,虽然我掌柜,但你是哥哥,你说吧!"
刘志德说:"爹立了文书,我还能说什么,平分就是。不过,按照爹的意思,我那六小子过继给三弟,是不是得给他一部分家产?他出嗣了,从我这里分给他,恐其他儿子不乐意。"
刘新德说:"那是自然。这份家业是爹留下来的,既然为三弟续了后,家产就一样分配,一分为三如何?"
刘志德说:"似乎也不妥,那样六儿的家产岂不是其他兄弟的总和?还是觉着不公。"
刘新德说:"要不拿出一成给六儿,这样他占的份额也比其他孩子多点,六儿毕竟占起了支。这一成就放在你名下吧!"
刘志徳点头说:"如此甚好。"
"我安排账房上切割家产。爹留下的三层楼不能动,爹在前说过,这是南油坊的标志;教堂不能分,归大家庭,以后你我出费用维护;埋葬爹娘的那十几亩地不能分,我们让人去看墓地,也耕种那些地,收了可作为大家庭公项的应用。现住房屋各归各,主要是地亩、药房、油坊以及钱财。钱财好说,账房分配即是;地亩有孬好,需搭配。搭配好了抓阄吧!"刘新德似乎早已想好了分家的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刘志德想了想,新德的这些话很有道理,就点头同意说:"你是掌柜,怎么合适你定夺就是。"
刘新徳沉思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儿子们大了,到县城求学,学成后一个个远走高飞,不是在外做生意,就是在外做教书先生。刘新德也不去约束儿女们,任由他们自己选择人生。每当想起自己当年硬是被父亲从县城叫回家,心里那个别扭劲,就再也不去难为自己的孩子了。
管家刘玉南对东家忠心耿耿,主仆不离不弃。老管家刘思恩离开南油坊后,刘新德对刘玉南说:"修缮一下老管家的房子,你也应该有个像样的家了。"
刘玉南感恩不尽。他自从来到南油坊,老东家待他像自家人,老管家视作自己的儿子。没受过任何人的白眼。他也用自己的实力赢得了南油坊人的尊重,后生们还都以为刘玉南是南油坊哪一支的后代。后来,刘玉南与刘新德一起跟师傅刘思恩学武,形影不离,如同兄弟。也是他搬进老管家房子的那一年冬天,刘新德把表妹许配给了刘玉南做媳妇,自此,刘玉南在南油坊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东家,我刘玉南何德何能受到您的恩惠,大恩不言谢,您若不嫌弃,我一辈子交给您了。"一次刘新德请刘玉南喝酒,刘玉南发自肺腑地说。
"我们这是一种缘分,是上帝对我们的恩典。算起来,我们也是世交。先父认人是认人的人品。这一点,你的人品无可厚非。我除了欣赏你的人品,还看中了你的才能。说实话,南油坊得感恩有你还有你弟弟。那些年云罗山上闹土匪,要不是你跟老管家支撑,南油坊不知要遭多少难。我接手了家父留下的这个摊子,幸亏你弟兄俩的帮衬,我省了多少心?又省了多少力?我比谁都清楚。要说感谢,南油坊有今天,我得谢谢你们。"刘新德总是这样,没有当主人的架子,在他的眼里,刘玉南是好兄弟,是值得交往一生的好兄弟。
刘玉南面对东家的坦荡胸怀,无比感动,眼颊湿润,十分动情地说:"东家这些话有些重了。我刘玉南要不是老东家收留,恐怕早就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哪会有今天光鲜亮丽的日子?您做了东家,对我百般信任,处处呵护和照顾,是我刘玉南三生有幸。不求别的,终生陪伴东家是我唯一的奢求。"
刘新德眼睛也开始泛红,他端起酒盅说:"你不要把我当什么东家,我们就是兄弟,永远是兄弟。来,为了南油坊的兴旺,为了我们的兄弟情谊干一杯。"
"东家……"刘玉南端起酒盅,几乎哽咽着说,"我……我……我敬东家。"
有一种忠诚叫死心踏地。刘玉南对南油坊是绝对的忠诚。他凭着一颗忠诚的心,一颗毫无私心杂念的优秀品质,从一个懵懂的青少年成为了南油坊的管家。他的生命早已溶入了南油坊这片热土。他在南油坊这片土地上,得到了人生的历炼,实现着自己的人生梦想,也体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感谢上苍赐给了他这条人生的光明大道。他还认为,对东家刘新德的忠诚就是对南油坊的忠诚,他早已在心里发出誓言,为了南油坊,为了东家,他会放弃一切直到生命。对于刘玉南来说,已经创造了人生的奇迹。他不想做个什么大英雄,他只想用一颗火热的心创造人生的传奇。也许百年之后他的经历成为神话,流传千古的南油坊故事会有他闪光的一页。
刘新德的善良体现在对下人的体恤上。安顿好了刘玉南,他就对小鱼做个周到安排。在刘新德看来,这一对同胞兄弟有着人生的不幸,父母早亡,使得他们无依无靠。幸好他们遇到先父和老管家,这也是兄弟俩的造化。他们学会了做人,也学会了做事。小鱼跟他哥哥一样,既有着一颗忠诚的心,又有着一般人不及的一身本事。南油坊需要贵人相助,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才,想不用他们都难。尤其是刘新德走进了神的世界后,教堂需要有人守护,他也非常需要有一个人陪伴。无疑,小鱼是最合适的人选。刘新德就在教堂边专门为小鱼盖了两间房子,托人为小鱼娶了媳妇,并把教堂的一切杂务交与小鱼。
士为知己者死。小鱼拼了性命地保护教堂,保护日夜在教室里诵经的东家。之后的若干年里,刘新德一刻也离不开教堂,他放弃了舒适的家庭生活,离开了妻妾儿女,独自一人居住在教堂。他这种极端的人生旅行,也曾遭南油坊很多人的诟话,然而,他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因为他是庄主,谁也无法改变他。南油坊的重大决策与家族议事,都在教堂里举行。刘玉南也是每天过来数次,一方面有些琐事要请示汇报,另一方面他担心东家的身体状况。
每当说起南油坊有什么事情需要办,刘新德都是用最简短的话语说:"你看着办好了。"
说到花钱,刘新德说:"账房我有安排,你随时去取,取多取少你的事,不用和我说。"
如果有家族或乡邻找庄主相求事情,刘新德一句话:"找管家好了。"
就是他自家有人之间发生了摩擦需要调解,刘新德还是那句话:"找管家好了。"
因此,刘新德还得了一个绰号:甩手掌柜。
这种对下人的无比信任,让刘玉南感激涕零,做事也就更加严谨更加小心,唯恐出错对不住刘新德。也正是刘玉南兄弟俩的忠心与勤勉,促成了刘新德晚年人生性格的转变,天天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他很坚定地认为,神既然拣选了他,就一定会允许他这样做。他不想改变自己,因为神在改变他。慢慢的,他的中医医术也开始疏怠,五儿刘义全继承了他的衣钵,挑起了大药房的重担,
刘新德晚年在教堂的饮食起居,小鱼安排得明明白白头头是道。空闲了,小鱼会陪着刘新德拉呱叙家长。每到礼拜天,小鱼会坐在刘新德的身边,一起聆听来自神的话语。小鱼也成了刘新德须臾不能离开的人。刘新德对小鱼,有了一种依赖感。他把小鱼也当成了管家,认为小鱼是上帝派到他身边的天使。刘新德这种对事物和生命的认知和行动,也许一般人理解不了,然而他自己觉得他已超越了普通人,达到了一种人生的境界。
虽然刘新德懒于勤政,但南油坊的兴盛仍然如决堤的洪水,任何人无法阻挡。就像一个人,鸿运来了,想不发达都不行。兄弟分家十几年后,迎来了南油坑空前未有的鼎盛时期,人口到了二百多号,加上众多的佣人和长工短工,三百多人生活在南油坊的围子里,成了多近方远名副其实的庄园。刘仁宽孙辈们已经托起了这片土地。然而,这些大多接受过中等教育的后生们,在社会的动荡不安中,也一个个燥动起来。他们开始厌倦庄园里几近封闭的生活,对父辈们的所做所为开始质疑。刘志德有几个儿子,率先冲破了南油坊的蕃篱,去几百里外的青岛烟台或更远些的城里经商;刘新德的儿子也悄然出走,甚至去了更远的大城市。这对于南油坊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照此下去,谁来支撑南油坊的未来,成为刘新德弟兄俩的一块心病。
正是这些孩子们对南油坊坊家族的背叛,让刘志德刘新德兄弟俩之间产生了更大的矛盾。刘志德囿于传统,循规蹈矩,他希望儿子们在南油坊守业,不愿意儿子们离开他的翅膀。而刘新德则不这么认为,孩子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其观念有了质的变化。谁有本事出生闯荡,他也不阻拦。不仅不阻拦,而且时常为孩子们讲一些立志的大道理。对这一点,刘志德不敢苟同。父亲刘仁宽传给刘志德的基因是,守护田园,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基因虽然也体现在刘新德身上,但刘新德骨子里还是有一些叛逆。他喜欢标新立异,在掌控南油坊大家庭命运的十几年里,他始终不忘行医,慈悲为怀,悯天怜人。人口的膨涨,家业的兴旺,像一团熊熊的烈火,也把刘新德内心深处的欲望燃烧起来。当年,要不是父亲执意要他在南油坊做事,也许,他会在外边做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个时候,南油坊正值创业时期,父亲把南油坊中兴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如今不同了,家大业大,儿女众多,他不希望都挤在这个小天地里,如果有那么几个有出息,到外边干一番事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那一年刘仁宽过世,安南县的路太爷闻讯亲来吊唁,这给南油坊增加了许多光彩。路太爷临走时,提出带刘新徳的大儿子刘义忠到衙门做事。刚刚学成回家的刘义忠,并不满足于父母为他娶媳妇,一心想到外边闯荡。他在县城求学时,看到了南油坊与县城的差距,对南油坊的未来持怀疑态度。他很喜欢城里的那种生活味道,也很羡慕像路太爷这些人的风光人生。读书期间,他认识了很多城里的纨绔子弟,与他们比起来,他有些相形见绌。而城里那些略带洋气的孩子,对土里土气的刘义忠不屑一顾,有几次还吃过他们的拳头。每当他口鼻流血时,敢怒不敢言。仇恨的种子深深埋在心里,复仇的欲望日益俱增。也许这种环境泯灭了他的天性,也许他有着隐忍的本性,他把一次次苦水甚至是血水咽进肚子里。从小过惯了无忧无虑的日子,渐渐长大后缺少了那种胸怀大志。
"这孩子,性格像他大爷。"刘新德对太太说。他越来越觉得儿子的性格也许受到大哥刘志德的影响,其不知这是祖传,当年的刘仁宽还有他不都去县城历炼人生了吗?
路太爷来到南油坊后,忽然发现身边总有一个稚嫩的影子,而且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涉世未深的青年。他可能因为喜欢,萌生了带走这个孩子的想法,也或许是想栽培一下刘义忠,牢牢维系住与南油坊的这种利益关系,他想从新的庄主身上,榨取更多的油水。
刘义忠自然很高兴,能到县衙谋事,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有路太爷罩着,报复那几个小对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小伙子,你愿意跟我干吗?"路太爷微笑着说。
"我当然愿意,只是我爹娘不一定愿意。"刘义忠脸上现出了担忧的表情。
"这个嘛,我对你爹娘说。"路太爷很自信地说。
出乎路太爷意料的是,刘新德一口答应,并且说:"路太爷给我如此大的面子,是我家族的荣兴。这孩子也需要到社会上历炼一下,将来有了出息,功劳全在路太爷身上。"
路太爷大喜,直夸刘新德是明事理之人。"老爷让你当家南油坊,没输眼色。佩服佩服。"
刘新德双手抱拳道:路太爷承让。孩子交给您了,您就多费心吧!"
可是,刘新德的太太却不同意这码事,她的理由是公公刚刚去世,儿子还未大婚,这一离开南油坊,岂不是马儿脱了缰,鸟儿长了翅膀一样?就百般阻挡刘新德,一时闹得不愉快。
刘新德想了想对太太说:"是好马早晚脱缰,是俊鸟天空飞翔。我们把他圈在家里,他何时️长进。让他去吧,在外闯不下去了,就会回来。"
太太还要分辨,刘新德一摆手,武断地说:"这事你别管了,等爹爹公事后让他去吧,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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