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行者就在地上跳跳,同时指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问道,“师父呀,有个影子难道不好吗?你看,我跳的时候他也跳,是不是我哭的时候他也会哭,我笑的时候他也会笑呢?”
“可该死的是你们!”呆子切齿时,几乎咬碎了一口黄色的獠牙。“不过是上个荆棘岭,遇着几个树妖罢了,俺老猪一发打杀了便是,又算得了什么呢?”
沙僧道:“果然不算什么。”
“可结果呢?”呆子一委屈,险些又要大哭起来,“结果,结果老和尚发癔症,猴子得了失心疯,之后马变龙,头陀变了瞌睡虫。为什么?谁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那夜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俺又有什么过错?却落得这般的状况,俺却是打破了猪头也想不通了。”
沙僧忙说:“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通。”
“为什么?”
“因为你是猪啊!”沙僧乐不可支地说。
“跟你说了,只有猪头!”
“不是还有猪尾巴么?啧啧,还有猪耳朵呢。”
“凭你这睁眼的瞎子,怎么识得我的本相?”
“看脸。”
“若只看脸,猪还是好的。”
“怎么好?”
“这一世是猪,或许上一世连猪都不如,下一世连猪都不如。”
“果然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怎么不是?”
“那还真是惨呢!”
“这还不惨?”呆子又指着自家的嘴脸说。
“我看倒是蛮可爱的。”没来由的,沙僧竟觉得有些怅然。
“可是真的会吓到小朋友啊!”那猪头又泪如雨下。
沙僧苦笑:“那你不会躲远点吗?”
“还有躲不过的。”
“那是什么?”
“比如女妖精啊什么的。”
“你打死了就是。”
“还有打不死的。”
“又是什么?”
“比如女菩萨啊什么的。”
“果然都是母的。”
“还有小姑娘啊什么的。”
“小姑娘你也不放过?”
呆子一脸的绝望与悲怆,哭道:“偏俺老猪一辈子命犯桃花——”
“救命啊!”
“救不了,已经注定啦!”呆子捶胸顿足。
“既然如此,那就别再躲啦。”
“不躲又怎样呢?”呆子问。
“不如直面惨淡的人生罢了。”
“又怎么直面呢?”
“你不是还有个娘子吗?回家去找你娘子呀。”沙僧说。
“然而,不是已经去过了?”
“那又何必还要回来?”
呆子突然觉得那么孤独,那么寂寞,哭道:“你他娘的还真是个混蛋,又是想赶俺走吗?不,是混球!”
“随你说去。”
“可俺找不到俺娘子啦。”呆子用舌头舔舔滑到嘴角的鼻涕,只是泪流不止,却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舔了。
“不是在高老庄吗?”沙僧问。
“是在高老庄。”
“那怎么会找不到?”
“也不是找不到,而是再也回不去啦!”
猪头扯开了嗓子,一阵嚎啕。
那边行者又抹抹眼泪,问道:“师父,猪怎么也哭了?”
“也是有人欺负他吧。”三藏说。
“是沙和尚吗?”
“应该不是。”
“那是谁呢?”
“谁知道?”
行者又问:“人又为什么会哭泣呢?我是说猪啊,还有猴子啊什么的。”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心里苦吧。”
行者又问:“师父,猪也有心吗?”
三藏一笑:“谁又没有?”
行者说:“沙和尚就没有。”
“怎么没有?虽然是别人的东西,可是已经长在他身上啦。”
“俺也没有。”
“谁说的?若没有心,你怎么也会哭呢?”
“三说的。”
“三是谁?”
行者却摆摆手道:“不要问俺三是谁?”
“为什么?”
“因为俺也不知道。”
“三还说了什么?”
“三还说他杀了镜中人。”
“镜中人又是谁?”
“就是他在镜子里的影子。”
“怎么可能?”三藏却是不信的。
“怎不可能?他教镜子里的人说话,教他思考,还教他各种变化。”
“怎么可能?”
“可是,”行者就在地上跳跳,同时指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问道,“师父呀,有个影子难道不好吗?你看,我跳的时候他也跳,是不是我哭的时候他也会哭,我笑的时候他也会笑呢?”
那影子也随之跳跳。
三藏道:“想什么呢?”
“是不是,”行者又是跳跳,问道,“不管我有多寂寞,也会有他陪伴我,不管我有多难过,也会有他安慰我?是不是,不管有多少个黑夜淹没我,他也会在暗中照亮我,温暖我呢?”
那影子也随之跳跳。
三藏道:“谁知道?”
“可是师父啊,我的影子知道吗?我没有心啊。可我为什么还会哭泣,还会觉得心里苦呢?可是师父啊,我的影子知道吗?他也没有心啊!可他为什么还要拥抱我,安慰我,又为什么要陪伴我,温暖我呢?”
那影子也随之跳跳。
三藏道:“你是真的疯掉啦。”
“又或者,影子会不会也会寂寞?会不会在孤独的时候也会想念我,在难过的时候呼唤我,是不是也有想要陪伴,想要温暖的时刻?师父啊,有人杀死了自己的影子,难道就不会感到难过,感到寂寞?”
行者放声大哭。
如是这一猪一猴,竟此起彼应地嚎哭起来,三藏忖度,这天气果然更加热了。
沙僧听见行者居然也在大哭,真是觉得可笑至极。“嘿嘿,和尚哭了猴子哭,猴子哭了猪又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真是让人好寂寞,好难过!”
如是几个又哭又笑着,也不知过了了多久,猪似乎哭得累了,终于爬起身来,口中说:“俺要走了。“
沙僧问:“又要走?”
那边猴子也没了声息,三藏不禁松了口气,笑道:“世界清静了。“
呆子说:“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走了就别再回来,总是婆婆妈妈的,像个什么样子?”沙僧说。
“俺要是真不回来,你就后悔吧。”
“后悔什么?”
“俺若不在,谁给你挑担子?”
“又不是我的担子。”
“俺若不在,谁给你放马?”
“也不是我的马。”
“俺若不在,谁给你化缘?”
“管他呢,等俺睡醒了再说。”
“那么,”呆子嘴一撇,哽咽说,“看好老和尚,别让他跑了。”
“怕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没有俺老猪的日子,也不要太想我。”
沙僧道:“我会想的!”
猪头转过身,踩起一片云,升入空中。
“我已经开始想你啦!”
呆子的身影没入云中。
沙僧笑笑,回过头来,听得三藏说:“一个没了,一个走了,一个疯了!”
“一个却要睡啦!”沙僧打了个哈欠,随便在那亭子里一躺,又睡了。
“还有一个变成猪了!”三藏补充说。
这一觉,又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还是正午。老沙一抬头,看见那边三藏还是坐在树下,却不坐禅了,而是与行者两个一边聊天,一边吃着果子。
“原来没睡多久。”
老沙翻个身,又睡了。
行者道:“俺今日采的果子似乎比昨天的大些。”
三藏道:“果子不断生长,明日还会更大些。”回头瞅一眼沙僧,又说:“老沙是真的变成猪了。”
行者紧张道:“不会这就是猪瘟吧?”
又不知睡了多久,老沙似乎梦见了什么,但一睁开眼,又什么都忘了。恰好又是月上柳梢头了,老沙忍不住面露微笑,因为每逢这样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温柔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些从前,从前月上柳梢头,他便杀人黄昏后,每在流沙河畔煮酒烤肉。
正想着,忽见得自那南边的空地上渐行渐近地走过来一红一黑的两人,那黑的远远地就叫道:“那边的可是老沙么?”
却不是人,而是个人形的怪物。
沙僧定睛看去,口中道:“不是俺是谁?”
待得走到了近前,那怪物向老沙拱手笑道:“可还认得俺老黑么?”
“怎么不识?”沙僧说,“你必是熊山君了。”
“那是从前啦,”熊山君一笑,“俺如今是那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守山大神,俺如今的名字叫黑。”
沙僧又说:“你是那红孩儿。”
“那是过去啦,“红孩儿也是一笑,道,“俺现在是那菩萨的善财童子,俺现在的名字叫红。”
沙僧问:“却不知你二位此时到访,所为何事?”
黑道:“还为什么?还不是奉了菩萨的命令,也来催你几个上路去吗?”
“不如说是送你几个上路才是。”红说。
沙僧却一脸无奈地摊开手来,叹口气道:“老和尚不走,俺老沙又有什么办法?”
“不是还有个猴子么?俺记得他最是个有办法的。”红说。
“那猴子?”沙僧冷笑说,“却是得了失心疯了。”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黑连忙问道。
“怎么,你们也知道了?”
“乃是听赤脚大仙说的,”黑点点头说。“对了,却不知那树可医好了?”
“好不好的,谁又管他?无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沙僧指了指头顶的树冠说。那树的叶子虽未落尽,然而一身的死相,目之所及,哪里还有半点生机呢?
红仰着脸看着那树,口中啧啧称奇:“我却从未见过这般大的树。只是怎么会在春天落叶子呢?”
沙僧便郑色说:“大虽大,其实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
“因为不能飞。”
“树也能飞?”
老沙扑哧一笑:“原是不能,能飞的是鸟。”
红也笑出声来。
“管他呢?”黑又说,“对了,那猴子现在何处?”
“那边树下的不是?正跟老和尚两个论道呢?”
“论甚道来?”
“谁知道?”沙僧说。
红问:“那是什么道呢?”
黑又问:“那猪八戒呢?”
“谁又知道?大概又是躲在哪里哭了罢。”
“哭什么?”
“嘿嘿,”沙僧嬉笑,“自然是哭他娘子。”
红一愣:“那猪还有娘子?“
沙僧便本起脸来说道:“你他娘的说话可要当心。”
红不解:“当心什么?“
“那是猪头,不是猪!”
“有什么分别?”红更加不解。
“猪就是猪,猪头只是猪头。”
“这——”红有点头晕。
却听黑又说话了:“小红,你他娘的闲扯什么呢?不知道正事要紧么?”又问沙僧:“老沙,记得你们还有一匹马呢?”
“谁又知道?已经好久没见啦。”沙僧说。
“没见就算了。话说回来,老沙,那猴子可疯得厉害么?”
“不能再疯啦。”
又问:“还能打架么?”
“连猪都打不过啦。”
“打不过也算了。”黑有些释然似地笑了,又问:“话又说回来,老沙,你可知俺老熊用的是什么兵器么?”
沙僧想了想说:“记得你是用抢。”
红连忙一脸期待地问道:“那我呢?”
“似乎也是。”沙僧说。
黑笑道:“既知道,还请老沙给咱们裁判一番。”
“裁判什么?”
“便是裁判我两个谁的枪更快。”
沙僧一听,倒也觉得有趣,笑道:“那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问:“却不知怎生裁判呢?”
“便是这般裁判。”
说话时,红与黑已经各自持枪在手,红则当先摆开了架势道:“沙和尚,你可看清楚了!”
沙僧说:“放心——”
话音未落,那一截枪头已然破背而出,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雪亮,直把沙僧射入空中,钉在那杏树之上。
“又来?”老沙还未明白,只是一脸的迷惑不解。
那杏树只晃了晃,又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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