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不像家具电器,修一修就能完好如初。如果是亲情,一时僵了,冷却几天,自然恢复。父子之间,母女之间,这种情感是斩不断隔不开的,根本无须修复。爱情则不同,非常精致敏感,出现了裂痕后,再好的材料,再精的技巧,也无法修补得完全毫无痕迹,那个破裂之处始终是个脆弱的地方,下次再受力,极易从此玉碎瓦解。所以爱情破裂后,大多是分手了事,变为路人,虽然伤痛,但从此不再相见,倒也一了百了了。
最为复杂的是友情,如果交恶而不再交集倒也罢了,反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一拍两散,天各一方,互不相妨。就怕交恶之后,还得常常见面,甚至相伴终生。这于双方都极为痛苦,甚至是大不幸了。宋朝时的苏轼与章惇便是这么一对相虐相杀的朋友。
苏轼与章惇都是北宋中后期不可多得的人才。两人都才华横溢,见识卓绝,潇洒出尘。两人同榜高中进士,名动京师,深得当时主考官文坛泰斗欧阳修的激赏。章惇其时有个惊人之举,因一向被他瞧不上眼的族侄竟中状元,章惇深以为耻,毅然辞去功名。再考,又轻而易举地考中甲科第五。进士功名在他看来,犹如探囊取物。由此可见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后来他与苏轼同在陕西为官,互相探访游历,诗书唱和,来往密切,彼此都甚为赞赏钦佩。相较而言,苏轼更有文学艺术才华,章惇则更有政治胆略魄力。苏轼曾高度赞许章惇:“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意思是说,章惇高绝世人,出将入相,不过人生应有之义。当时负责陕西路的府帅刘敞对他们“皆以国士遇之”,而“二人相得欢甚”。
王安石启动变法以后,朝廷就分为两派,新党和旧党,变法者以王安石为首,守旧者以司马光为首。章惇和苏轼分属两个阵营。首先倒霉的是苏轼,因为讽刺变法被时为宰相的王珪等人整得锒铛入狱,这便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当时很多元老要臣都对苏轼展开了营救,特别是苏轼的朋友章惇更是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得罪王珪及一并新党同道,为苏轼仗义执言,勇敢辩护。苏轼的开释,章惇功不可没。苏轼自己也曾说过:“子厚救解之力为多”。而且苏轼贬谪黄州后,章惇还第一时间去书表示慰问关切,作为朋友,章惇算是仁至义尽了。对章惇在信中“存问甚厚,忧爱深切”,苏轼为之感叹不已。也就在这时,两人的友谊达到了巅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旧党重新执掌权柄时,司马光等旧党对于新党立即实行了严酷的打击报复,苏轼苏辙兄弟被重新启用,以前得势的章惇自然成为众矢之的。令人遗憾的是,苏辙居然上书弹劾章惇,这显然经过苏轼的默许。对于这个有大恩于己的人,苏轼不仅没有像当年章惇那样勇敢地站出来维护,而是跟着其他旧党一起指责章惇的不是。也许当时是迫于旧党的压力,但就事论事,苏轼做得确实有些不够地道,至少,他没有章惇那种敢于坚持己见的胆略和魄力。苏轼兄弟的指责弹劾,让章惇伤心至极也愤怒至极,估计在贬谪的途中,他不知发了多少毒誓,要让苏轼兄弟死无葬身之地。至此,两个至交好友彻底决裂。而这种挚友变成死敌,友情已不再只是裂缝,而是鸿沟了,举天下之土石,恐怕也无法修补了。
世道轮回,旧党把持了几年朝政,又轮到了新党得势。太皇太后去世后,宋哲宗开始全面恢复他老爹宋神宗颁行的新法,同时启用新党一系。章惇回到了中枢,这次他对他的老朋友苏轼毫不留情,给予了最为严厉的打击,让苏轼直接贬谪到岭南蛮荒之地,听到他居然还写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觉得他活得还很惬意,大为光火,进一步加大了整治力度,对他一贬再贬,惠州,英州,儋州,一直到天涯海角。此后,苏轼的命运就完全被掌控在章惇之手。章惇吩咐苏轼所居州郡官员不得对其有任何关照,而且不断派出苏轼的政敌对他所在地区监督巡视,加以刁难报复,甚至让出使官员逼他自裁,可谓恶毒之极。得罪了章惇这个狠人,苏轼的余生只能在恐惧担忧,落魄迁徙中度过,能够捡回一条命北归江南已经很是幸运了。幸亏他的才华获得了大家的共同认可,也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和疏救,加上宋朝有不杀名士的祖训,由此才幸免于难。
苏轼和章惇,两个交织了大半生的老朋友,从早期的密友到后期的死敌,恩怨纠缠,难解难分。苏轼或有和解之意,章惇却无原宥之心,一个有文化人的柔弱,一个有政治家的决绝,注定不可能调和,只能交给时间去化解。他们的友情,不要说修理公司没有修补的妙手,就是当时的天子也没有融合的办法,只有老天爷通过岁月之手,在两人的头上洒满霜雪,在两人的心里布满苍凉,回忆往日时光,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两人是否都会迎风释然,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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