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连很多天都没有理过颛孙。他终于有些慌,怯怯地叫着阿青来赔罪。
“我再也不理他了。”我说。
“不怪颛孙,他和我说了那事,才见了两面,就要分仙灵?”阿青道。“几千年才修得这么一点,他死就死,与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害他瞎了啊!本来他还有一只眼睛,是我为了一己私欲逞能。而且颛孙不让我分仙灵,推开他不就好了,为什么把他推进魔道?总之他坠入魔道,也是因为我啊。”
“这事颛孙是做得过了,不过也是为了你。我们相识两千年了,就为了一个柳遁,你就不理他?”
“我就是不想理他。”
“红果”颛孙叫道“我是真心赔罪,要怎样你才不计较。”
我扭头不说话,阿青捅了捅我,也无可奈何。
“你是不是还想见那个柳遁?”阿青道。“颛孙和爷爷说了,可以送你去见他。你去见他一面,然后原谅颛孙,可好?”
“什么?”我心头一动,回过头来“难道他没死,你在魔道找到他了?”
“我是说,从时间里逆流而上。你可愿意。”颛孙说。我心中的火苗一黯,颛孙的移形换影可以逆转时间,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从未体验过。
“愿意。”我说。“不过一面不行。”
“你要多少?”
“我想想。”我正咬着嘴唇迟疑,颛孙从袖中拿出个金属圆盘。
“这是我做的法阵,需要配合昆仑山下的溪流,你自己用灵气催动就可以。”他说,“催动时逆着溪流行走,最多可以回溯到七年前,你在那一共可以存在七十二个时辰,随时可以回来,随时可以去。可好?”
“这还差不多。”我一把将圆盘抢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刻度。
“必须在溪水里用吗?”
“恩,只是有一点你要注意。”
“什么?”
“你在那边可以自由行动,只是旁人看不见你,还有,爷爷特意嘱咐,不许用仙术。”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柳遁,是在七年前的冬天,我挖出他眼睛的两年之前。
我赤着脚踏过溪水,灵气注入法阵之中,水流中的精魅嗅到灵气,渐渐聚集过来,凝成点点星光。
那一冬的雪下了几天几夜,当我踩着积雪走到他窗前的时候,雪已经快要停了。月亮从云里透出银色的光来,空气清冽,仿佛山间溪水。
油灯光芒微弱,他没有关窗,而是将炕桌移到窗前,借着雪光,细细地读一本书。他依然穿一身白衣,下颌仿佛被线牵引一般,微微扬起。
一些细碎的雪落进窗,落在他眉睫之间,渐渐化成水滴。他恍若不觉,只是向手里呵了口气,让翻页的手指不至冻僵。
我不敢离他太近,于是站在窗前,书上的蝇头小楷映着雪光,清晰异常。他扫过一页,喃喃念了出来。
“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杀我也,将以何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之哉?”
我听他说到生死,便想到那日他分崩离析的情景,心中一动。
“其生我也不强求已,其杀我也不强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辞,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类,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
他读着读着,忽然抬起头,望着我的方向,沉吟了一会,又低头时,便将书翻了过去。
“出来。”他忽然抬起头,一双眼寒星一般,直勾勾盯着我。
我明知他看不到我,还是打了个寒战。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做什么,还是有心愿未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
柳遁微微一颤,眯起眼来。
“是鬼,还是妖魅?”
“我不是妖魅。”我说,“我不做什么,只是觉得你念书好听。”
“好听,就进来听,在那站着,窗棂上的雪都被你暖化了。”
我扭头一看,因我靠得太近,窗棂上雪化得确实明显,窗纸都有些湿了。我只顾看他书页,确实没想到这一节,不禁脸上一热,于是一飞身攀上窗子,便落到他桌旁,雪的气息和凉风从他身边划过,柳遁终于绷不住,一下跳了起来,后退几步,书页散了一地。
“喂,书生,是你叫我进来的,吓到你了?”
“无形无状,还说,还说不是妖?”
“是你看不见,不是我没形状。”
柳遁瞪着我,忽然拿起油灯晃了一晃。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没在意。
“你有影子。”他说。
“什么?”
“你有影子,你不是鬼。”
我低下头,地上有团模糊黑影,随着灯火摇曳。可是颛孙说我在这里对于光线不会有任何阻碍,因此不会被看见,也当然不会有影子。
我咦了一声,那影子晃动着,忽然一震,从我脚下脱离出去,贴在墙上,渐渐凝聚出人形。
柳遁定了定神,伸出手,慢慢朝那影子探去。我后背发凉,又不敢用仙术,上前一把拽住他肩膀。
“快跑。”我叫道“跑出去,别回头。”
柳遁被拽得一个踉跄,跟着我冲出门去。门外的雪已经停了,月光皎洁,那影子跟着我们,倏忽间落在雪地之上,拦住去路。
“喂,你是什么东西,我刚到这里,与你无冤无仇的,干什么跟着我?”我说。
影子摇摇晃晃,似乎听得懂,忽然间脱离了地面,夹杂细小的雪粒,变作一团白雾。我才刚见到柳遁,自然不想用仙术。违反了规矩便不能再来。那白雾笼过来,柳遁盯着它,中邪一般,一动不动。
“你做什么?你再过来我不客气了。”我瞥见墙角柴刀,一把拿起塞进柳遁手里,柳遁打了个寒战,用那刀向前一砍,白雾中轻飘飘的,并没有砍到什么。
“不是让你砍它,是要你的血,用你的血淋它,看它怕不怕?”
“我的血?”柳遁疑惑。
“你是男人,虽然不如黑狗、公鸡,总管些用处。”
柳遁一蹙眉,将那柴刀在臂上比量了一下,正要划下,那白雾忽地聚集起来,如一条蟒蛇般仰起头来,电光火石之间扑过来,将柳遁撞倒在雪地里。我抬头望去,那白雾并未停住,顺势翻出了院墙。
“你别跑!”我叫道,亦跟随它翻过墙去。“你以为我不用仙术,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你也太小瞧了我。”
那白雾听得,猛地加快了速度,竟钻进一户人家去。我不敢跟随,只在窗缝中窥探,白雾在屋中转了一圈,急匆匆像在找什么,就在这时,屋面外传来动静。白雾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墙上挂的画卷之中,那画卷崭新,似乎是为求子而挂,图中是一个胖娃娃,在河水里玩莲花。我看着那图,总觉得有些熟悉。
屋外声响渐近,一个老婆婆端着粥饭走了进来,那胖娃娃图画刚被附了精魂,渐渐地显出光来。老婆婆抬眼一看,掐了掐大腿,顿时魂不附体,放下粥就跑了出去。
“老头子!画上的娃娃显灵啦!”
屋外嘈嘈杂杂,不一会跑进十几口人来,有老两口,有几个儿子媳妇,看起来把隔壁的人也喊了来,大家看着那画中的光华,忽地都跪了下来。
“娃娃!”老翁拜道,“是神仙显灵来保佑我们家啦!快去叫村长来参拜神仙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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