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殇（下）

黄河之殇（下）

/王宁

       （接上篇） 后来每到深夜我就关注着最后一个要走的人，尽量和她一起离开。我发现，经常在最后离开的是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华，年龄比我还小，她说家里困难，和弟弟都出来了，弟弟就在隔壁的工厂里。她也是半年前才来，闲在宿舍也没事干，又想多挣钱，所以加班。她笑的样子很羞涩，也很拘谨。但有一双让人喜欢的眼睛，大大的，尤其是那眼神，清纯得让人心碎，就像永远是第一次睁开眼打量这个世界一样。因为她是新工，只好住在旧宿舍楼，新楼只有像半仙师傅那种等级的工人才住得上。新旧倒无所谓，最要命的是据说旧楼上有臭虫。师傅曾跟我开玩笑说：我的学生徒弟可不能住旧楼，就这么一点儿人，再让臭虫吃吃就剩不下多少了！于是让我跟一个在新楼的陕西籍女孩挤挤，说一个月将就一下就过去了。后来我发现半仙师傅只所以让我去和陕西女孩挤，是因为她的床经常空着。

        我和这个陪我加班到午夜的叫华的女孩很快就成了朋友。有天晚上她建议说干脆让我和她挤一块睡算了，我也想着每天深更半夜地回去搅扰别人不好，就同意了。睡到半夜，浑身起了大疙瘩，痒得难受，我以为是不小心受了风，起了风疹。华说是臭虫，我说臭虫单就咬我？她说她已经习惯了。我没见过臭虫，她让我躺着别动，自己起来点了蜡烛靠近我说：现在以最快的速度坐起来！起来后我看见自己刚躺过的地方有四五只油亮油亮的大大的东西四处乱窜。我一跳而起，头发都立起来了，再也不敢上床，在凳子上打盹到天蒙蒙亮就去车间了。以后再也没去和她挤过，仍然去新楼睡陕西女孩的床。

        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是快，再有一天就到开学的日子了。班长把我的工资单独结算了出来：一千八百元。我去领时，她弥勒佛一样笑咪咪地看着我说：嗬！瘦小瘦小的，还蛮厉害的嘛！她不知道，挣到这些钱，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我每天泪水和汗水相杂近二十个小时所付出的代价！再加上照相赚的，交学费绰绰有余了。我挣到了学费，心里真是痛快，赶紧给父母写了信，让他们别为我发愁。

        为了感谢夜夜陪我加班又走夜路的华，我说要请她吃炒面。听我说出这句话，她先是惊愕地盯着我看，然后就低了头。再抬起头来时，笑着，没有了平日里的羞涩，那无声的笑里溢满了幸福，如花般绽着。那时一碗牛肉面一元八，一盘炒面两元五。我当时不知道华为什么会对一盘炒面有那么大的反应。

        我记得那年夏天的下午六点真是个好时光。再加上心情好，真是眼外一切皆明媚。在厂区随便抓了个姑娘帮我和华合了一张影。华说约了弟弟说个事，然后再和我去吃饭，我们就在厂外的人行道上等，很快一个男孩骑了自行车过来，高过华一头。我想着姐弟俩可能得说点自家里的私事儿，就稍稍站远了点。那时候是个思绪飞扬的年龄，我在旁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忽然身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夹带着一股风冲了过来，一辆大东风车竟然开上了人行道。我回过神时，华已经躺着，她的弟弟在低头检查被撞倒的自行车。我扑过去抱起华的头，她张着嘴，大大地睁着眼睛看我，脖子里汩汩地往外冒血，满身酒气的司机跑过来用大手去压，还是压不住，又对着华的嘴吹气，吹得她脖子冒血的地方又冒泡泡。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看见华的眼睛还睁着，只是蒙了一层雾一般，不知道在看向哪里。一路上我抱着华，我们俩都浑身是血。还没到医院华的眼睛就闭上了。到急救室后，医生拨了一下她的头，转过身淡淡地对司机说：连脖子都断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面对死亡的经历，却是这么的突兀。很长时间以来，华蒙着一层雾的眼神一直嵌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办理华的后事时我才知道华是个养女，她从小到大都缺少关爱；我才知道当我请她吃炒面时她脸上洋溢着的花朵一样的幸福是因为她感受到了温暖。华有好几次试图和我谈心，但我必须最大限度地抢时间干活，没有给她机会。后来心里很内疚，我本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是家在农村，没有良好的经济来源。可我从小到大都是浸在爱的海洋里，不曾料想她的生活里竟然会缺少亲情和关爱。

        经华的养父母和司机的单位谈判，单位给了两万块钱作为华青春的生命补偿，然后火化了华。他们决定把她的骨灰撒在黄河里。

        那天是个阴天，天空铅一样凝重。我远远的看着华的弟弟一把一把地把华撒在了浑浊的黄河水里。她的长大一定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我不知道这浑浊的滔滔黄河是不是华想去的对方。坐在岸边，风长长地吹过，生活的坚硬和这种猝不及防的离去使得我不知所措，几近崩溃。

        回到学校时，课堂和车间的差距真让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我用被剪刀和镊子磨起一层茧的手握着笔坐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安静地读着书时，昨天那些在人声嗡嗡的大车间里挥汗如雨的情景就像是一场我不曾经历过的梦一样遥远。

        老公毕业早我一年，大四那年就有单位去学校要了人。自他第一次领工资起，就每月寄给我生活费。但每到周末，我仍然尽心尽力地为同学们拍照。妹妹在这一年也考到了省城，因此那每张照片的三毛钱于我而言仍然有着深重的意义。学校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熟识了我，不论学长学姐还是学弟学妹们，他们都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呼来唤去。所以在赚取那三毛钱的同时我也获得了一生里弥足珍贵的信任、友情和乐趣。

        时至今日，每当我面对较广面积的水域时，我就觉得自己是置身在省城的黄河边。那些刻骨的记忆总会随着水波荡漾而来，一点一滴浮在眼前。那曾经的温馨和艰涩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永恒的慰藉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