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中有许多靠自己的手艺吃饭的能工巧匠,他们走村串户,今天在张家干活就在张家吃饭,换一天到李家干活就在李家家里吃饭,他们被称为“百家师傅”。
所有的“百家师傳”中,裁缝师傅应该是一个既干净体面,又是讲技术手艺的在屋子里面干活的不会很累的一类人了。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裁缝师傅是和外婆家一个村坊上的,姓潘,名字叫二寸,也许叫二春,我们农村人发音时“春”与“寸”是一样的。但我估想应该是“二寸”,至于缘由,一方面固然是他后来习得的一手裁缝绝艺,而另一方面应该是他家也算是裁缝世家,取“二寸”之名,也算是一种长辈的期望,《乐羊子妻》中不是有“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这些励志名言么,也是一种身份的体现。而“二春”,让我想起老舍的话剧《龙须沟》里面的人物,虽沾染了喜气,终究觉得泥土气息重了些。那个时候的农村,邻近村坊间的人家之间总是沾亲带故,人与人之间称呼上也是热络而亲切的,我们都唤他“二寸爹爹”。
每年的秋收冬种结束后,大抵是农村里干农活人的冬闲时节了,但却是“二寸爹爹”他们最忙的时候了。一方面家家户户过年时穿的新衣,都要赶在这段时间做好;另一方面农村冬天婚嫁喜事集中,新郎新娘们及其家人们的衣服缝制更是有紧迫的时间要求。所以一般当年有嫁娶大事的人家都会在上半年就约好做衣服的日子,以避免临时“轧脚”(挤在一起,无暇兼顾)情况的出现。
我家一般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请裁缝师傅做衣服,主要原因当然是我们兄妹几个放假在家,便于师傅做衣服时比量尺寸,保证衣服长短大小更加合身了,虽然每个人只有一件或者一套衣服可以轮到。
来做衣服的上一天晚饭前,“二寸爹爹”的两个徒弟会把他们的吃饭家伙(缝纫所需的设备)送到我们家来,用肩挑的,一根扁担,一头系着脚踩缝纫机,一头是一个八十厘米左右四角的方的箱子,箱子里装有电熨斗和各种颜色的画粉等物件,他们用的通常不似挑河泥时的那种硬呛的很的扁担,而是更薄一些窄一些的,缧在两头的东西有细长的带绳穿起,扁担弹性很足,挑起东西走在路上,两头的东西上下起伏,远望则好像小提琴协奏曲那样悠扬;等到了近旁,扁担发出的“哒嗞哒嗞”的声音传来,在暮色苍茫中,田园里油菜正顶着两三片叶子,麦田里的麦苗像针一样的竖着,与隆冬腊月的年息混在一起,既动听,又温暖。
裁缝的工作台是家里的一对大木门,卸下来平铺在堂屋中间,为了保证光亮,大门两边的叠子门,再把旁边的窗户也全打开。母亲把前几天洗好晒干的衣料全部拿出来,堆放在蚕扁里,衣料有土布和洋布,土布基本染成各色,有北京蓝、乌花布、哔叽布之类,洋布则有卡其布、的确良等等。这个时候最忙的就是“二寸爹爹”了,他头丝笔挺,脸色青中带白,衣服十分整齐,脖子上挂着软皮尺,两头均长地挂在胸前,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着到他面前站好,量领口,量肩宽,量胸围,量臂长,量袖口⋯
然而那时候我最关心的是他工具盒中的那些画粉,扁平的,扇形地展开来。红的,白的,黄的⋯我眼睛里看到的简直就是七彩的梦幻,看到“二寸爹爹”在布上用各种颜色画线,我就莫名的希望自己也可以去画,而且觉得可以画得更好。于是趁师傅不注意的时候,便去偷盒里的画粉,专拣整块的大的,跑到外面墙角处在墙上画猫啊鱼啊,树啊花啊。有时候,被师傅发现,他便会抓住你的手,掰开手心,缴下画粉,还要拿起他的那把油光泛黄的竹尺,在我的手心手背打两下。未了,他会挑出那些很小块的画粉,“阿二头,这些你拿去弄白相吧。”
中午饭在旁边的八仙桌上准备好后,师傅会带着两个徒弟先吃,通常一碗红烧肉,冬菜炒豆芽,酱爆青菜,一段红烧的白鲢,再加豆腐羹。徒弟吃饭有规矩,午饭时不能吃肉的,只吃些其他的菜,且只能吃一碗饭,而师傅可以吃一块肉。那时候,我的姨表弟常会在这些天来我家做客,等师傳们吃完饭,就轮到我们了,他爱吃肉,夹一块,“嚼咕嚼咕”转眼间就吃光了,当他再把筷子伸向肉碗时,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用筷子夹住他的筷子,不让他吃第二块肉。后来他回家告诉姨妈,“小阿哥不让我吃肉。”在那个年代,没有更多的钱,食物供应不够丰富,一碗肉,中午吃掉得多了,晚上师傳们吃饭时就拿不出一碗了。姨妈当然知道我只是在执行我曾祖父布置的任务罢了,于是就随便安慰表弟几句,第二年的那个时候,表弟又会欢天喜地的来做客了。
晚餐时,徒弟们可以吃一块肉,饭也可以吃完一碗再加一个添头,而有些较为客气且家境较好的东家也会给师傅准备一小盅酒。
“二寸爹爹”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他的曾孙子今年到市里的硖石小学上一年级了,春天时节来询问有关读书的情况。
岁月逝兮,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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