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有兴趣写点东西的人现在真赶上了好时候,有那么多写作平台可供施展。
写得好的被尊为大V,动辄粉丝百万千万大军,好不威风;
暂时没什么名气,但写起来又多又快的一群也是如鱼得水,这里写,那里写,还可以自己开公共号写,从从容容获得读者,赚取收入;
至于写作小白,更得感恩,抓耳挠腮吭哧吭哧憋出来的文字,放在过去,只不过在抽屉里增加一份退稿,可能一辈子难见天日,谁有一块豆腐块文章变成铅字,便是令人欣喜若狂的成功。今天就不同了,写出来就可以发在平台上,表达自己,和网友沟通,慢慢地,能力和信心就练出来了。
莫名发这么一通感慨,是因为这些日子脑子里常常想起我的表舅,和他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小本子。
故事说来话长。
表舅当年是省话剧团的主要演员,声线浑厚磁性,形象英俊潇洒,书读到专科毕业,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不错的学历了。
他出演过很多重要角色,曹禺的代表作《雷雨》,《日出》,讲述二七大罢工的《风暴》,张恨水小说改编的《啼笑因缘》等等都演过。
不过这些都是听家里人说的,那时候我年龄还小,只依稀记得省话剧团来演出,那可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大事情。
那个年代,话剧地位远远高于戏曲,各个城市都有话剧团。当时的人也追星,除了秦怡、田华、张瑞芳、金焰、金山、王心刚、于洋等一众电影明星,各地的话剧主要演员也是人们崇拜的对象,省级话剧团的演员就更不用说了。
表舅回到家乡演出,自然高兴,提前就把票子送给一众亲戚。我们几家人迫不及待等到日子,浩浩荡荡去看话剧。记得那一天妈妈带我们早早去了剧场,好去后台看看表舅。这简直太令人兴奋了,看演员们化妆,看到穿着戏装的表舅,都是我们向邻居小孩、向同学吹牛的好资料。
表舅不仅在舞台上星光灿灿,在台下他还是一个善良,正义感爆棚的人,见到有人受委屈一定要仗义执言,见到乞丐一定要给钱给物。在家庭亲戚中间里,又是一个特别慈爱的长辈。我珍藏着一张照片,是在姨婆婆家的院子里,表舅蹲在地上,怀里抱着小表弟,身边围绕我们六七个大大小小的远房兄弟姐妹,我站在表舅左手边,一只胳臂搭在他肩上,一只脚环绕着另一条腿,用那时候的话说,没有个女孩样。成年以后我每次端详照片,看表舅在一帮孩子中间,欢快大笑的样子,就不禁叹息,表舅那时候真真是英气逼人啊。
世事难料,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场WG,一切文化活动、文艺演出都被停止,十年里面,全国的舞台上只有八个京剧样板戏。表舅正值高峰期的演艺事业因此而夭折。
我作为慢慢长大的孩子,能看到的只是,表舅离开了话剧团,被下放到农村。他的情绪变得很差,不再注意形象,爱上喝酒,身体很快发胖。
WG结束后,他终于回到话剧团,又演过几个戏。可惜因为体型,能演的角色受到很大的限制,也许还有其他因素,总之,表舅渐渐便不再登台演出了。
之后很多年里,表舅总以一个很落寞的形象示人,很少和别人交流。再也不是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家乡跑得很远,就此在异乡开启了自己的人生。很多年里,一共只回去过几次。
几次回乡,每次都看到表舅更胖了,情绪还是落寞,低沉。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总看见他在查资料,翻书,写东西。我试图跟他聊聊他在写什么,他总是岔开话题,再问,他就要发作的样子。这时候好脾气的表婶就在旁边给我使眼色。
说到表婶也非常令人感慨。年轻时她是个又漂亮又摩登的小提琴手,和表舅结婚,当然是被他的风采迷住了。后来那么多年,表婶忍受着表舅的坏脾气,不离不弃,尽心照顾他照顾家,看着表婶,你不能不敬佩老一辈人的爱情观和牺牲精神。
表舅前两年过世,享年八十八,最终并未留下作品,也没有可以在家人中间传看的回忆录或者文章,也许他嘱咐过表婶不要把他写的东西示人。
表舅这一辈子,如果用坎坷来形容有些过了,他毕竟有过辉煌,还有这么好的表婶伴其一生,跟很多人相比,已经很幸运了。但是,他的后半辈子又确实过得非常痛苦。
我常猜想,表舅到底遇到过什么,单单不能演戏不至于导致他整个情绪和状态的崩溃,毕竟不能演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也许他善良天真,不谙世事,简单冲动的性格不知不觉得罪过人,当他是剧团台柱子的时候,没有人能动他,一旦剧团不演戏了,打击报复就肆无忌惮地发生了,而这些以表舅的性格和处事能力是无法招架的。
如果个性豁达,这些其实都不是事,可惜表舅的性格具有明显的脆弱、忧郁的一面,当现实和预期出现差距,便会产生难以排解的压力。
在简书写文,我总是想到表舅伏在书桌上的胖大身影。
他当时心情一定很复杂,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他尝试写东西,也许是创作,也许是有关自己的反思,或者回忆录。这些都是非常好的尝试,如果表舅生活在今天,写作不再被看得那么神圣和高大上,他一定可以在简书这样的写作平台找到新的寄托,也许随着写作,他可以慢慢捋清楚自己的思绪,逐渐接受自己走过的路、遇到的事,与自己和解,慢慢地愉快起来。
可惜,他没有赶上这样的机遇,陷在自己情绪里的表舅,也许是害羞,也许是担心自己写不好,他把自己封闭得太紧,最终也没有走出那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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