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村原创短篇小说
我吞下一大口江小白。
喉管里像蹿进条喷火龙,顺着食道长驱直入,烫疼我因为缺乏锻炼而稍显单薄的胸腔,一头扎进胃里,胃液被点燃,就好像煮一锅粘稠的罗宋汤,打着咕嘟冒着泡地不断翻腾,撩起阵阵火红的热浪。
我的胃向来跟我不大对付,吃多了堵得慌,吃少了空落落的,不多不少才安逸,但它又很傲娇,是多是少得看它当时的状态。所以大多数时候,我的胃都不很舒服。
这会就更难受,它正痛苦地抽搐着。我深吸几口气安慰它,但抵不住火辣辣的气流溺漫过咽喉。我忍不住打了个嗝,把滚烫的灼气释放掉。脸上身上激起一层油汗。
眼睛模糊了,我取下眼镜,扯起被汗洇湿的T恤前襟擦了擦镜片,再戴上。
对面坐着的老皮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楚些。
我们一人一瓶对坐着喝,用不着倒来让去的假客套,可又明显地隔着什么似的不真切。我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定是满脸通红的狼狈相,可我不在乎,对比他正襟危坐显露出的局促不安,起码我还蛮笃定。
我用两只胳膊肘撑着桌面,把头向对面够了够,老皮脸上表情显出模棱两可的尴尬。哈,我喜欢看他恨我又不能下手弄我的样子,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学生时代。
老皮是我大学同学兼室友,本硕六年,他阴魂不散地总缠着我,我不相信天底下能有两个人兴趣爱好如此一致。与其说我们是朋友,倒不如讲对手更贴切。很烦他事事跟我较劲,面对他的挑衅,我不屑还击,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因此能够看似友好地相处到毕业。
临别宴上,我举扎啤圈着敬酒,到他那儿,竟然抱拳谢我“不杀之恩”,周围同学哄声大笑。我去,惊得我酒都醒了,脑际闪电般地交替出现许多爆网的极端室友。
我跟老皮跟像商量好似的,憋着股劲去挤通往康庄大道的独木桥。我走狗屎运挤过去,老皮却半路掉了队。从此他没在校友群冒过泡,跟大家都断了联系。群里偶尔有人提到过他,好像是回了老家,后来又有人说他创业发了大财,虽然跟咱们学的专业没毛线关系,可人家发财了。不知谁起的头,这帮家伙开始玩笑似的接龙,一条接一条的发恭喜祝福召唤老皮,群里洋溢着死皮赖脸的美好气氛。不久前我也享受过这待遇,被感动地一塌糊涂,连发十多个红包。
老皮明明在线,却隐身没露头,同样隐身的我知道他在。
父母曾以我为傲,可他们津津乐道描摹的未来不是我想要的。我辞职创业,搬离庇护所,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可也从此体味俗世人情滋味。
这个世界很现实,成功与否地位高低都被用钱衡量划分。成功与金钱是个完全平衡关系的等式,而做金钱的主人或是奴隶,于我来说不是个选择题。这个社会很物质,交往离不开家长里短吃喝拉撒,生存少不了柴米油盐蔬果肉蛋。
想证明自己就绝不能嫌铜臭。
当我为区区几千块到处告借无果,我苦笑着接受了现实。原来清高是要有基础的,饭都吃不饱,哪有资格清高。我看不起大妈扮嫩骗打赏,同时也弄懂挣钱没毛病,不择手段动机不纯才可鄙。
面前的这瓶酒已经空了,小而扁的空酒瓶,里头一滴没剩。一如我不久前的状态,两手空空,一文不名,曾经标榜的所谓内涵所谓思想被消磨殆尽。
可我不甘心做个空酒瓶。
瓶身上的标签在向我喊话:“简单纯粹,放飞青春”。情绪被酒精放大,我举着空酒瓶不停地笑,但实在没有办法笑得简单纯粹。青春?早已放飞失掉踪迹。像点着火写满愿望的祈福灯,一旦放上天,那些靠谱不靠谱的祈愿便被好高骛远的灯带着高升再高升,一去不返,这就是我们的青春。
对面的老皮哑着噪子说:“我曾经为凑齐这些傻逼标签,买了三大箱酒。”
他指着自己手里那瓶,我夺过来才发现,他耍滑头,比我喝得慢多了,半瓶酒晃荡着瓶身上的那句:“开心告诉别人,难过找我倾诉”。
四年多没见,他总不会是突然来找我倾诉的吧。
“三大箱,喝光了吗?”
“喝光了!”
“难怪变得这么一本正经腔调,老子差点认不出你。”
毕业四年多,我从没想起过老皮。或许在潜意识里要剔除这个较劲的烦人室友,最好别再有任何交集。
哪想到今天,他竟然摸上门来。
我本来心情相当不错。就在三天前,谈下一家合作公司,解决了资金难题,眼看着就能初步实现人生的起步小目标。
给猫主子阿大准备丰盛但不算早的早餐,牛奶鸡蛋加猫鱼罐头。自打独立,阿大的规律生活就因为我而被动紊乱了。它由每天定时三餐改为不定时两或三餐,说白了,我吃几顿它就几顿。阿大不赖,从来没抗议过,默默表示对我的支持。 我很感恩,起码还有阿大这个朋友。
有人不轻不重地敲门,很礼貌节制地那种。
我拉开门,老皮赫然站在门口。他变化挺大,更黑瘦,还留了不算难看的胡子,看起来沧桑很多。穿件旧棉格短袖衬衫,皱巴巴的前襟一角塞在浅灰蓝的牛仔裤里,左手拎了个大窟窿眼的草绿网袋,里头是桔子。
我来不及惊讶,先把他让进门。阿大立即冲他炸了毛,早餐都没法好好享用。阿大最怕桔子味道,平时我从不买柑橘类的水果进门。我赶紧把老皮让到沙发上坐,把惊魂未定的阿大连带它吃一半的全套早餐安置到阳台拐角,避开老皮对它的刺激。
这个阿大,太不给我长脸,平时高冷傲娇的那股劲头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当然不能都怪阿大,老皮这是怎么了,这副腔调可不像发财的样子。
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一下警觉起来,老皮这家伙在学校时候就爱较真,不达目的不罢休德性。
想到自己之前告借无门受冷遇的凄惶。我同情他,却没法帮他。
我决定不让他开口提钱!
老皮把绿袋子放在脚边,朝我呶呶嘴。不能拂人美意,我把那一大袋桔子拎到洗手间,又把门带上,免得阿大消化不良。回身看老皮屁股刚沾沙发又站起来,在我租住的三十平单间里来回梭巡。我没动,背靠翘着皮的墙,收紧屁股上的肌肉,以免蹭到墙面半人高苹果绿涂料墙裙,这涂料质量太差,墙上粘不牢,可搞衣服上得搓半天。
老皮一只手插着裤兜,上下左右参观我巴掌大的地方后,终于开口了。
“羡慕你哥们,这是好日子过腻味要换清口啦?”
“怎么,自由小窝,不好么?”
“嗬!我就服你这一点,天塌地陷也还这副嬉皮样。”
“哈,反正你的天塌不了,哥几个都说你发了财。”
“发财?可别扯了,我就一卖桔子的。”
“那桔子敢情是你的产品?”
“带给你品鉴一下。”唉?桔子呢?
我只好回身从洗手间门后袋子里抠出两个来。剥开桔子皮,里面的桔肉瓣很紧实,密密地靠在一起,刚用手一掰,桔汁破皮而出,流了我一手。
坏了坏了,回头阿大得嫌弃死我。
“好吃,还真好吃。”我毫不吝惜鼓励赞赏,没搞清他来意之前,还得绷着。
“出去撮一顿?你这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老皮嘴咧得更大了,看起来很享受别人夸他的桔子。得,吃几个桔子,转眼被讹顿饭。
我看着他那身不大考究的穿着,委实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老皮一拍胸口,说:“别跟我争啊,我做东。”
我的心抽得更紧了,别是下什么套吧?我可不敢贸然吃他的饭。
“别别,还是我来,就这么定了。”
吃人嘴短,再说桔子确实不错。为了不至太破费,我决定带他去楼下对街那家不大正宗但格调还算唬人的咖啡馆,关键是,中午有特价商务餐。
我往裤兜里塞两瓶江小白,老皮笑着没再推辞。
我住顶层没电梯。领着他小心地往下走,一路要避过各家见缝插针摆的挂的搭的不可名状的杂物。老皮磕磕碰碰地跟在我身后,嘴里不停地叨咕。
“老吴,不是我说你,整个杂货铺。”
“想当年哥们多么考究一人!”
“楼道里什么味儿?”
“哎,你成天宅在家里,就得有个好环境不是!”
真特么英雄气短,谁不想住好房子。我觉得老皮每一句话都刺耳,回头向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压着声告诉他,住在这里头的可都是草莽英雄,我住这儿也为体验生活,哪天把挨家挨户地故事都写出来,许都能整出部水浒传来。
老皮瞪大眼睛当了真,催着问我写没写。给他这一激,我还真得试试,就当是我码农人生的调剂。哈,主意不错!我觉得老皮的嘴不那么犯嫌了,刚想跟他唠唠这楼里乾坤,三楼的房门嘭地撞开,一颗青皮光脑袋探出来看了看左右,然后身子才出来,看到满胳膊龙纹,我知道是混混大刘,大刘和我打个招呼,吸着肚皮让过我们,朝楼上去了。
老皮就此噤了声,直到出楼道单元门再走出院子,他才呼地给了我一巴掌。
“真有你的!”
我朝他咧着嘴笑。我知道他绝不是来评价我租住的这幢破楼的。
这条街不久前刚整修过,新铺的马路,新涂了彩漆。就连我租住的这幢老旧破败居民楼,外观连同小院围墙也被粉饰一新,颇有点欧洲近代住宅风格。外墙细部的西洋建筑雕花以及楼门入口的半圆弧形装饰图案被描摹地耀眼夺目。
虽然内部火柴盒式的工房构造和围合式天井空间所引发的住户挤占拥蹙状况依然堪忧,但毕竟既确保了外观与城市繁荣的景观相融,又解决了一众底层百姓居处安置的燃眉之急。
老皮走在这样簇新的环境里,被欣欣向荣的氛围烘托着,格外协调起来,彰显出足够高调的幸福指数。透过外表看本质,别看衣品不咋地,可从精气神看得出,他过得不错。
咖啡馆里人不多。
我们在临街靠窗的沙发卡座坐下,边点菜边扯些不相干的闲话。老皮有些心不在焉。
我决定忍,这半年的独立生活教会了我,凡事得有耐心。
老皮跟我大谈种桔技术和销售经验,我们俩就这样喝着各自的江小白,我牺牲我的胃把一瓶酒喝干,弄清了老皮毕业后的状况。
老皮的确发了。
他自那次招考失利后回家乡,一个三线小城。他父母在当地有相当不错的生意,等着宝贝儿子接手。老皮非跟自己较劲,要从跌倒的地方往起爬,连考两年终于如愿。可是,他竟然没去报到。说不为康庄大道走坦途,只是为证明自己。
我能理解他,服了,老皮就爱较真。
老皮现在开的是专事线上销售的公司,卖桔子。家乡盛产桔子,果农没有销售渠道,这小子就找准了商机,不光国内,出口十多个国家。
所以我尽可放心,他今天绝不是来向我借钱的,我为自己小肚鸡肠的揣度感到汗颜。我认真的告诉他我辞职了,现在打造自己的游戏帝国。老皮竟然一点不惊讶。
“我早知道你小子不至于!”
“怎么?”
“你是不是在谈合作?”
“你怎么……”
老皮竟然什么都知道。
老皮欲言又止,喝了口酒,下定决心似的说。
“你谈的这家公司是我的……”
“什么?”
“我知道你到处筹钱,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开口。”
什么?这叫什么事!我抓过他那半瓶酒往嘴里倒,我得清醒清醒。老皮一把夺过去又喝了口,脸涨得通红。
“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今天下定决心摊牌。哥们就想帮你,没别的意思。你找同学借钱的时候我就想帮你,可没敢,怕你多想。你的专业实力我是最清楚不过的,更何况我也有相同的梦,所以注册这家网游公司圆梦。我有资金,你有能力有项目,咱们是合作,你没理由拒绝吧!”
“我……”
我抢过酒,又灌一大口,掩饰自己的尴尬惭愧。痉挛的胃被酒劲逼得没了脾气,反倒安逸了。我这才品出点顺口的酒香味儿来。
“这种酒,其实挺带劲儿!”
老皮喝干了酒。
把两个空酒瓶并排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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