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我和我妈的关系很奇怪。

从我大约懂事开始，我妈对我，就像对一个朋友。不是想象中那种约着吃饭约着逛街，嘻嘻笑笑分享少女心事的朋友，她不这样。

之所以说像朋友，是因为她不像一个母亲一般对我温柔的教育和慈爱，非常随便，半分钟说话不和，就要开始用脏话骂我。

我妈对待我的方式就是把所有责任都加在我的身上，对我发起脾气来无论什么都盖不住，她要对我好的时候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她要是和我计较起来，连昨天在家没出门都可以被骂三个小时。

在家实习了三个月，因为每天中午需要带饭去公司，所以早上要麻烦她帮我做一下，又因为她早上公司的班车是七点，因此造成了她每天早晨五点多就需要起床帮我做早饭。而这件事也成为了她每周都要拿出来骂我的理由。她说她很累，每天都很累，上班，打扫卫生，还要帮我做午饭，而我爸爸每天也要被骂，因为我妈妈做了早饭给他。

我和我爸爸都说那就不要做好了，她听见这话，就要开始骂人，骂完了第二天还是要做，但必然的，接着骂。

我和学校同学不怎么好，告诉她，她要骂我，我不太喜欢我姐姐，告诉她，她要骂我，衣服乱放，要骂，逛街买不到衣服也要骂，我从有记忆开始，几乎没有一个礼拜没有和她吵过架，没有被她骂过的。

所以除了大学实在和寝室的同学不和以外，我真的是不太愿意回家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就会触碰到她的逆鳞，惹起一身的火。

但是很奇怪的又是，无论是逛街还是看电影，或者是下午茶去健身，我都更想拉我妈妈去。有的时候买了好吃的零食，自己吃了其中一包，剩下的大半盒也要从学校跨越两个小时的高铁带回去给她，在外面旅行看见了风景要告诉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要告诉她，饿了想吃饭了也要告诉她，就连换头像发朋友圈也要她帮我挑照片。

二十二年来，我真的更依赖她。

我的父亲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了一个算不太上标标准准父亲的角色，他二十二岁谎报了一岁年龄和我妈妈结婚，二十三岁就有了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就有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小姑娘跟在身后喊爸爸了。

我小学让他去开家长会，全年级就他没有去，但是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他去了，甚至还编出了当时开会的内容，却在老师找到我的时候完全对不上号，初中他不知道我上几年级，高中毕业他硬生生准备把我塞进英语专业，因为“英语专业看起来高级。”

就在前两天我搬来上海让他带的东西，他没有一个记得，房租一万块不记得，充电宝充电线不记得，让他帮我打印的报道要用的一寸照片也完全不记得。

我妈妈全记得。

她从包里拿出我的发圈，拿出我的梳子，拿出我的护发精油，然后看着我说：“诶，你也带了啊，我都帮你带好了。”

她写着一张纸条，上面把我所有需要的东西全部记上了，在超市的时候往购物车里扔一件她划掉一件，跑来跑去，不停的问我：“沐浴露拿了吗，洗手液拿了吗，吹风机买一个呀。”

东西买齐了她帮我打扫卫生，脱了鞋子爬上飘窗台努力的擦衣柜的最上端，护肤品和化妆品从高到矮被整整齐齐的归置好，所有的都收拾好了，她穿上鞋子跟我说：“我们走啦。”

我喜欢新鲜感，从一开始旅行的韩国、越南、日本，到小住的美国，再到交换的台湾，最后是准备长留的上海。她跟我说：“你怎么跑这么多地方啊。”却又在我每次准备出行的时候把钱打到我的卡里，帮我收拾衣服准备材料，都是她一个人。

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之前的二十五年里也没有人教过她怎么样才算一个好妈妈，她抱着我的时候大约也在想，这么一个小生命哦，以后就要纠缠我一辈子了。但是就算我让她这二十二年来少掉了自己的时间，花掉了她攒的绝大部分钱，每次和她吵架都气的她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没有想过不管我，每次也都是她，吵完架之后还给我买衣服，带我吃好吃的，送我离开家去向未知的远方。

我每次看亲情的画面都要哭，跟她说，她回我：“你年纪大了吧。”我无奈的撇嘴，她真的不算是满分的母亲，但是她真的把她能给的都给了我。

我发烧不愿意去医院，她在电话那边骂我硬逼我坐上车，在医院门口把我扶下了车去打吊针，我生病吃中药，她每个礼拜跑去市里的医院帮我排队找医生，开药方抓药，再从家里寄顺风到上海我的学校。我和她说我不吃了，就这样吧，死了算了，吃药太折磨了。她认真的跟我说，我都没嫌麻烦你叫什么，闭着眼睛吃掉，再吃块糖。一年多终于好了，她跟我说，你知道你花了我多少钱吗，一年两万多，你给我记着。

再之前，我汗毛重，在学校被同学嘲笑，告诉她，她领着十六岁的我每个礼拜坐动车跑南京，去专业的美容医院做冰点激光，我在里面疼得大哭小叫，她在外面笑，然后跟我说，两万块，知道吗，两万块。

别的女生还都不被允许化妆的时候，她看着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女生样子，头发做一下，画个妆。哦对了，我从初一就弄头发了，她带着我的。她自己想想，非常期待，到处问哪里能教化妆，要把我塞进去学，给我钱买一堆化妆品。小时候我偷偷用她的化妆品化了妆被她发现，她拉着我非要给我拍照，还说，化得挺好的啊。

我打耳洞，她支持，打了两个，她说好看，打了四个，她说你要死啊，后来又瞒着她打了两个一共六个，她说你厉害了现在，什么事都不和我说了，腿给你打断了。却在我要她帮我穿一下耳洞的时候皱着眉，哎哟哟的直叫。

我在上海上班，一如我过去离开了她上学，旅行的时候一样，她每天都要问我在哪里在干嘛，吃饭了吗。我都懒得回她，心情好回一下心情不好就当没看见。有的时候想和她视频，但是开了之后好像全部的负能量都压过来了，想和她说，但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气呼呼的说，不说了挂了。

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到处跑，自己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却每天都把她吓的要死，整夜整夜为了我睡不着觉，我来上海前几天，她和我说，你在家里上上班不是挺好的吗，没钱的话我们养你啊。我拒绝了，和她不一样我的心太野了，我也害怕头破血流，我也害怕石沉大海，但是我更不愿意碌碌无为，激情被岁月磨平，所以正如往常任何一次一样，我赢了，她把我送来上海，拿着空箱子，和我爸爸一起坐进出租车里摇下车窗对我说：“别跟了别跟了，快回去吧。”

我有什么事情和她抱怨的时候，她从来也不会安慰我，她每次比我还无措的样子问我，那怎么办呢？

“妈妈，我饿死了，但是还没下班。”

“那怎么办呢？”

“妈妈，我东西找不到了，明天就要了。”

“那怎么办呢？”

你看啊，这个时候的她比我还无措，而她的女儿只会凶狠的回她，我怎么知道啊，不然我问你吗！

我是一个很不合格的女儿，我想对她说得话一句都说不出口，我觉得很羞耻，很不好意思，每次回家都很开心，但是一看到她，好像路途中的疲惫就瞬间袭来，笑都不想笑，累的说不出话，这些不好的样子全部都只给她看。

零零碎碎写了一堆，我总归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脑子里想得都是她二十六岁，穿着一身桃红色连衣裙，在我家后院把我抱在怀里笑得一脸春风的样子，可是我再看看她现在，真的年纪大了，我上次给她化妆，她眼睛闭起来的时候，眼睛上的褶子凹凸不平，就像她的手一样。十年前，她的手是我见过最美的手，细长白嫩，一点棕褐色的痣在食指边，但是现在，别人说我的手像她，她笑着摇头说，“她现在的手啊比我好看多了。”回头又跟我说：

“都是给你做家务做的，你给我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