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住在富裕路,穿过一个小巷子,在前面就是希望路。
超市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店面,做得是卖煎饼的生意。
经营小店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姐。
她每天笑脸迎客,不太忙时还会和人拉会儿家常。
那个周末微雨。
买煎饼不需要排队。
大姐把热腾腾的煎饼递给我,嘱咐我有些烫,晚会儿再吃。
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眼睛里划过一丝疲惫,那是没有生意时精神的疲惫。
她说过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多挣钱,累点儿不怕。
她叫牛淑英,来这里有两年了。
02
牛淑英1976年出生在安徽阜阳市的一个小村庄。
18岁嫁人,19岁当妈。
女儿两岁的时候又生了儿子。
1997年香港回归那一年,她儿女双全。
普天同庆的日子,牛淑英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穿过大街小巷找孩子爸。
怀儿子的时候,她男人在外面跟人混,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儿子出生后家里买鸡蛋的钱也拿不出。
她在娘家妈的帮扶下,挨过了月子。
为了孩子不断奶,她压着那股心急火燎的憋闷和生气。
03
地里的花生该收了,她却每日寻不到家里的顶梁柱。
她一个人推着车子。车里躺着女儿和儿子,早秋的风吹在脸上,凉在心头。
那一年特别艰难。
干着手里的活,还要操心两个孩子。
赶到饭点儿,她就把从家里带来的粥喂给女儿吃,自己一边啃凉馒头,一边给儿子喂奶。
晚上孩子睡着后,她再去地里匆匆拉回出出来的花生,再一个个摘下来。
女儿半岁的时候,婆婆跟她分家,给了两亩地。
这两亩地的花生,她一个人整整收了一周。
趁着晚上的月光,她一边摘花生,一边流眼泪。
觉得婆婆给的地太少,收成换不了多少钱,日子难过。
又觉得婆婆给的地多,她一个人收了这些天,孩子跟着受了这么多罪。
想想又觉得是自己命不好,嫁得男人这么不争气。
04
前些日子,男人在村里跟人对赌。
任凭她哭天抢地,他也不离开。
躺在床上,她也好言相劝过。
仍是不起作用。
赌博的男人自己不醒悟,谁也拉不出他。
可是陷在里面,又自我催眠,根本不想醒悟。
等她再用各种办法劝啊闹啊时,他干脆离家出走。
带着家里所有的钱,去了远些的地方长赌不归。
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找过公婆,希望他们能伸把手。
婆婆生了三个孩子,她上有大伯哥,下有小姑子。
大伯哥家在镇上做生意,地里的庄稼交给公婆管理。
每年收成的钱,婆婆都会笑着塞到嫂子手里。
小姑子刚嫁人,隔三差五来一趟。
像在家当姑娘时一样,每次都会跟婆婆一起讲她的坏话。
临走前再带走婆婆准备的大包小袋。
公婆说孩子大了,各人顾各人。
她憋屈着红了脸,又委屈得红了眼。
眼泪扑梭梭地往下掉,女儿也跟着哭。
婆婆把他们娘仨往外赶。
走吧!走吧!俺管不了,俺不管。
05
牛淑英坐在自家院子里,嚎哭一场。
第二天她带上两个孩子,骑着二八大杠,外出找男人。
原来村子跟村子之间那么远。
原来嫁人后日子会这么难。
眼泪被甩出来,在被自行车碾起的灰尘里飞舞。
她的心痛了又痛。
男人寻回来了,又黑又瘦,眼神无光,身上一无所有。
他赌光后被丢弃在村外的麦秸垛,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没吃没喝,没脸回家,睡过去又醒过来,心跟将黑的天一样暗。
她问男人:你还没死吧?
男人说还有气。
她跑遍村子说尽好话借来一户陌生人家的架子车。
架子车绑在自行车后面,男人和儿子躺在上面,女儿坐在前座。
她咬着牙,往前推。
走两步扭头看身后的男人和儿子。
穿过不知多少个村庄,遇见不知多少个路人。
那些笑里是鄙夷,那些话语里是低看。
她不说话,低着头,奋力往前走,前面是家的方向。
06
她给男人洗了澡,给他找出新衣服。
他坐在院子里吃饭,四脚不稳的破木桌子晃荡。
晃着晃着就晃出了男人的眼泪。
他仰头呼出一口气,头顶的树叶密密麻麻,灰暗灰暗。
从小到大,他是父母最不待见的孩子。
娶牛淑英时用了最少的彩礼,也用了最大的力气。
她比别的姑娘胖些,抱在怀里沉甸甸地。
此时他扭过头去,她正低着头纳鞋底。
嫁给他这几年,她飞速地瘦。
不记得是谁让他去赌,也不记得怎么就赌上了瘾。
这些日子他浑浑噩噩度过,忘记了家里的老婆孩子。
父母定是不会管事的。
地里繁重的活,家里繁琐的事。
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可院子和屋里整洁干净,一双儿女漂亮可爱。
而牛淑英憔悴了不少。
可她才不到25岁。
男人把头摁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07
男人的心从十万八千里处回归了。
那是牛淑英用一辆借来的架子车,顶着嘲笑和冷眼穿过十几里路拉回来的。
他和她白天下地干活,歇息时逗弄孩子。
晚上回到家一起,他做饭,她干家务。
躺到床上时,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那就是他最温暖的力量。
他学着跟人盖房子,她把纳好的鞋底放到集市上卖。
一家四口的日子越来越好过。
一朵花开在牛淑英的脸上,她的笑长了翅膀,往天空飞啊飞的。
大伯哥上门了,笑着推过来一罐饼干,说让孩子吃。
公婆说话好听了,伸手过来说,来,抱抱孩子。
小姑子想起她的二哥二嫂了,从婆婆家拿来的东西转手递给了她。
小院子里的笑声起此彼伏,那发笑的人曾经熟悉又陌生。
牛淑英没有多热情,也没有多冷淡。
她不多说话,低着头,一针一线在手里飞快地穿梭。
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她不想看见他们的脸。
她最难的时候,谁也不把她当亲人。
她不是圣人,没法原谅,也不想计较。
疏远最好。
08
牛淑英身高163,出嫁的时候,135斤,现在115。
她把男人拉回来的时候,刚过100斤。
她的体重里藏着满足,掉下的脂肪里是身体和心的辛苦。
男人借钱给大伯哥,他说他生意周转,缺钱。
男人给小姑子送东西,她说他是她亲二哥。
男人给公婆买新衣添新帽,改善生活,好吃的先送过去,他们说他真孝顺。
她什么都不说,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一辈子只愿意做,不愿意说。
09
家里盖起了大房子,她有了新的自行车,女式的。
她看见公婆。
也笑,笑得陌生又冷漠。
也叫,叫得冷漠又陌生。
10
2005年,牛淑英正往30岁的门槛上跨。
村里第十对夫妻离婚了。
婆婆心动,劝着男人跟牛淑英也离。
她说谁家儿媳妇像她,对公婆只冷不热。
她说哪个有钱人家,不配个漂亮老婆。
她说俩孩子我给你带,踢了她,再找,我给你长眼踅摸。
男人把这话学给牛淑英听。
她头也没抬,说看不上我,一直看不上我,要紧么?
男人说其实她也一直看不上我,看不上的和看不上的在一起,不是绝配么?
牛淑英笑,男人也笑。
男人给公婆各过完六十大寿后,磕了一个头。
他说谁再让我踢了牛淑英,我就跟谁断绝关系。
这辈子,我的媳妇就这一个。
婆婆张了下嘴巴,什么都没说。
11
那一年没过到头,男人出了车祸,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肇事司机赔了钱,不大不小的一笔。
婆婆想要分走一部分,说那是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
牛淑英问她分了钱,要分着照顾人吗?
婆婆撇撇嘴,我养大的儿子,是你的男人,我凭什么照顾。
大伯哥来劝,一本正经,人模狗样。
说公婆不容易,再说老二也有养老的义务,钱是要分的。
小姑子来闹,言行肮脏,蛮不讲理。
说那么多钱牛淑英凭啥独吞,不分不行,也有她的份儿。
12
牛淑英扛着铁锹,堵在门口。
她怒发冲冠,眼神杀人,说来啊!来啊!谁来我跟谁拼命。
院子里被扔过牛粪,门口被贴过骂人的字条。
孩子被抱走藏起来过几次。
牛淑英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他闭着眼,异常安静。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直到流尽最后一丝软弱。
她提着刀,挨个去男人那些所谓的亲人家。
让他们不要再来骚扰她,让他们交出孩子。
她的吵闹引来一大群邻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没人替她说话,他们喜欢看笑话。
牛淑英狠狠心,剁掉左手一截小拇指。
血流啊流的,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吓坏了看笑话人的胆。
血的红色,瞬间染满了那个小院,还有所有人的眼睛。
满眼的红啊!刺得人的心疼痛又惊恐。
13
孩子领回家了,赔偿金保住了,牛淑英失去了左手小拇指。
三十岁的牛淑英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泼妇。
她一边照顾不能自理的男人,一边养大两个孩子。
个中心酸,她谁也没说过,说了别人也无法体会。
幸好有那笔钱,两个孩子才能一路把学上下去。
幸好有那笔钱,她才能给男人买最好的药,打最贵的针。
幸好有那笔钱,她才能熬过那几年孤独无助、又劳心劳力的日子。
男人是在儿子考上初中那一年离开的。
走时他眼角有泪,嘴角有笑。
她想大概他是有遗憾的,大概他也没什么遗憾了。
男人躺到地里,只留下一个土堆让她可以看见。
她嫁给他,这些年没多少甜,大都是苦,但她还是思念他。
尤其孩子都不在家时,她翻开衣柜,抱着他健康时最喜欢的那件衣服,贴在脸上。
她想哭,可是没了眼泪。这些年的夜里,她偷偷流了太多泪。
14
那一年冬天,天冷,雪大,路滑。
婆婆在自家门外摔了一跤,这一跤摔丢了她好几年的寿命。
她躺在床上,自个翻不了身。
牛淑英提溜着水果去看她,并不喊她什么。她是孩子的奶奶,她得去看看她。
大伯子和大嫂三个月没有露面了,他们生意太忙,还要去收外面的欠账。
她说男人去世前,借给大伯子的钱,她找个时间也去收。
婆婆说不要啊!不要了吧!你哥,他不容易着呢。
她看看她,眼睛里闪出泪花,笑了。
小姑子来过几次,每次匆匆来匆匆走。
娘家已没有什么能让她拿走。
婆婆换下的脏衣服和床单,她捂着鼻子不愿洗。
婆婆问牛淑英,空不空,空了帮下她。
她说忙得很,她要回趟娘家。
婆婆大骂她不孝顺,早说让二儿子休了她。如果没有她,他们家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
她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婆婆。
就那么一直盯啊盯的,盯得婆婆心里直怕。
咋了?她问她。
她说你说咋。
你六十几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觉得是老天长眼呢。
你这辈子大概没做过什么好事吧!孩子被你教得没有人味,你自己也不做人事。
你都这样了,还想作践我呢?
你疼爱过的儿子媳妇女儿,不来看你,你还努力维护。
我看你,可不是服软想要伺候你,你不配。
这估计是咱俩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来看你,是因为你生养过孩子爸,都还你了。
我们一家把该还的都还你了。
往后的日子,我会很好,至于你,死啊活啊都没关系了,真的都没关系了。
她仰头对天花板笑了笑,原来真有报应呢。
婆婆说不出话,努力想要张开嘴,骂她,没成功。
牛淑英离开婆婆的院子,她往前走了几步,拐个弯到自己家。
那个晚上婆婆走了。
牛淑英想婆婆应该是被她气死的吧!
如果是,那就是吧!
15
第二年,牛淑英在县城租了个房子,房子离两个孩子的高中很近。
她在学校门口推辆三轮车卖煎饼。
那一年女儿正准备参加高考,儿子也上了高一。
女儿出落得水灵,脑子又聪明。
儿子个头已经高出她很多,他眼睛里的东西纯净又温暖。
牛淑英想到他们姐弟俩,常常想哭,哭着哭着又笑。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年,女儿大学毕业了,留在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那个城市还有读大学的儿子。
牛淑英的煎饼摊子从北方搬到南方,从县高中门口搬到城里一条叫做希望的路上。
那一年,牛淑英44岁,她说已过半生。
可是这半生啊,过去了就像做梦一样。
16
加一份里脊,一份生菜,多辣。我说。
她说好嘞!
这天她穿亮红色羽绒服,扎个马尾,我说大姐,你看起来很年轻哎!
是吗?她笑了笑,脸上有了红晕,少女般的。
她说她其实没那么善良,也不会以德报怨。
别人怎么说不打紧,但她不能一直委屈自己。
我说这没什么,我们都是凡人,这很正常。
我付了钱,转身离开。她热情招待着下一个客人。
这条希望路上有她下辈子的希望,她说过的。
其实谁的希望不是在自己心里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