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拐卖的女人，死了

那个被拐卖的女人，死了

1

上个月回湖北老家，跟我妈闲聊时， 她告诉我一个消息:憨子的女人死了，没多久的事，过马路时被车撞死的，脑壳都轧扁了，赔了二十几万，刚好被她三个儿子分了。

听到这个消息很震惊，我推算了一下她的年龄应该才六十出头，去年见到她，还跟我打招呼呢，说没就没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到死也没落个好。

女人是四川的，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直被人称呼“憨子家的”，被憨子的父亲买来时才十八岁，跟家人外出时走散了，被人贩子盯上了，拐卖到了千里之外的湖北。

她年轻时候的模样还是挺俊的，憨子他爹花了一千块才买到手，在三十多年前，这就是一笔巨款。憨子长得丑，老实又木讷，见了女人不会说话，他母亲死得早，家里又穷，根本没有媒婆上门，他爹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绝后呀，这才替他买了个婆娘。

听母亲说，憨子的女人刚来那会还挺刚烈的，寻死觅活的，常被憨子他爹打，拿藤条子抽，那惨叫声听起来就渗人。

她偷跑过一次，那次差点就成功了。她躲在高粱地里，憨子他爹带着人从旁边经过，已经走远了，偏偏从高粱地里窜出一条蛇，她吓得叫了一声，被发现了，回家给打了个半死。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偷跑，大半夜的，慌不择路，掉进了山沟，摔断了腿，又被抓住了，拖回家吊起来打，憨子爹边打边骂:“日你妈，再敢跑，老子打死你！”

这次伤得比较重，憨子家舍不得花钱，只从赤脚医生那里拿了些药给她治疗，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地，这腿就没有好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我们小时候背后叫她“跛子”。

后来她就再没有跑过，我妈说她是认了命。我说，她真蠢，怎么不等憨子家放松了警惕再跑呢？我妈说，憨子爹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花了那么多钱，死老头子看得紧，她跑不掉的，再说，她娘家那头饭也吃不饱，这边好歹能糊个嘴，又怀上了憨子的娃娃，走不成咯，造孽哟！

2

憨子家跟我家是族亲，辈分上我应该喊憨子夫妇“叔叔、婶妈”。小时候我妈老喜欢去他家串门，我去得少，但只要去了，憨子女人总能摸出点瓜子或者炸熟的豌豆给我吃，因为老背后说她坏话，还欺负她儿子，我就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容分说就往我兜里装，似乎从来就不介意这事。

憨子女人跟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但把她惹毛了，也不是好相与的。

有一回，憨子赶集回来，给媳妇带了一件新潮裙子，他爹看不顺眼了，一会骂儿子败家，一会骂儿媳妇勾人，什么难听捡什么骂，憨子不敢吱声，他女人气得牙咬得嘎嘣响，大叫一声:“老娘跟你拼了！”，腿也不瘸了，像一头发疯的母牛，朝着老头子冲过去，老家伙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

憨子女人趁势骑上去，双手乱挠，把老头子的脸抓得惨不忍睹，几天出不了门，从此后，老家伙老实多了，再也不敢对她又打又骂了，可能觉得自己老了，儿子还向着媳妇。

老头子过世后，憨子当了家，几个娃儿还没成年，憨子一家常被人欺负，这村民并非个个都是淳朴善良之人，总有一些欺软怕硬的货色，三瞎子就是其中一个。

三瞎子弟兄多，排行老三，眼睛小，并不瞎，见了憨子女人就喜欢说荤话。憨子女人刚开始还脸红，不敢吭声，次数多了，憋不住，就破口大骂。三瞎子光棍一个，皮厚，不怕骂，她看似占了上风，回家却气得直哭，憨子问，她也不说。

有一年干旱，憨子和女人给水稻田里抽水，抽水用电泵，要排队，还要花钱，两人忙活了一夜，把田里灌满了水，松了口气，回家歇着了，睡到中午，过去一看，傻眼了，水没了，这稻子没有水就会绝收，那是要饿死人的。

两人四下查看，终于发现了蹊跷，田埂上有一处上面还盖着新土，明显被人挖过，残留着水冲刷后的痕迹，而相邻的田正是三瞎子家的。

憨子女人气得发抖，憨子准备重新去抽水，女人不干了，吩咐男人回家拿了两个水桶，从下游三瞎子家的田里，一桶桶地舀水，灌回自家田里。

三瞎子闻讯，带着弟兄几个，气势汹汹地赶来，上来就扇了憨子一耳光，又一脚把他的水桶踹飞，还要去抢夺憨子女人手里的桶。

憨子女人不等他近身，手一扬，一桶混着黄泥的浑水，将三瞎子浇了个透。

“妈的个贱逼，欠揍！”三瞎子恼羞成怒，抹抹脸上的水，欺身上前。

憨子迅速挡在了媳妇儿身前，女人把桶狠狠地一甩，一把推开他，双手叉腰，高耸的胸脯往前一挺，瞪着赤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吼道:“来呀！来呀！你今天不打死我，你就是我生的！”

旁边的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起来一把铁锹，双手攥得指骨节发白，眼睛死死地盯着三瞎子。

三瞎子的二哥见势不妙，赶紧拦住了他弟弟，连声说着“误会，误会，我帮你们抽水，免费的！”三瞎子还在嚷嚷，他二哥踹了他一脚，灰溜溜地走了。

待他们走远，憨子女人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揉了揉抖个不停的双腿，憨子的铁锹也落了地。

3

憨子的女人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叫木田，跟他爸一个样，老实巴交的，一棍子夯不出个屁来。娶个媳妇儿，尖嘴猴腮的，人长得丑，心也不美，在外头胆小怕事，在家里作威作福，把自己男人欺负得不成样子。

憨子女人心疼儿子，跟大媳妇没少干架。大媳妇瘦小，干不过婆婆，吃了亏后，呼天抢地，把憨子家祖宗十八代拖出来骂，余音绕梁，三天不绝。

老二叫二苟，人称“二狗子”，长得五大三粗，又练过一些拳脚，喜欢打架斗殴，敲诈勒索，局子里去过好多回了，一喝了酒就六亲不认，连他爹妈都敢动手，好不容易给他娶个媳妇儿，也被他打跑了。

二狗子有一次抢劫被抓住了，关进了县里的看守所。我哥在县司法局工作，憨子女人三天两头跑去找他，从老家到县里二十几里路，她不会骑自行车，也舍不得花钱搭车，瘸着一条腿，走几个小时，每次都会带点鸡蛋或者地里新鲜的蔬菜。

我哥只是个普通干警，根本无能为力，跟她说了，她不听，说只认识你这一个当官的，你要是不管，我啷个办咯。我哥没办法，只能给她带点消息，她就感激涕零，逢年过节总要给我哥送点地里产的东西。

老三叫三苟，跟我同年，从小长得白白净净，花言巧语会讨人欢心，就是读书不行，蠢得没边了，念到小学四年级就不去了，她妈拿棍子抽都没用。我们那时常常嘲笑他，还编成了歌谣:跛子妈，憨子爸，生个儿子是傻（土话念hà）巴。三苟常常被气哭，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越唱越有劲，有时不小心被他二哥看到了，他只需要挥舞一下拳头，我们就落荒而逃。

憨子女人生老三的时候难产，在床上滚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最疼爱的也是幺儿。老三在广东打工认识了一个江西的女人，连喜酒也是在江西摆的，她老婆常年待在娘家，老三连春节也不回湖北，有空就往老丈人家跑。

4

憨子女人爱吃鱼，憨子身上唯一的亮点就是会抓鱼，他一天内能徒手抓十几斤鳝鱼，农村人知道，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憨子农忙在家，农闲上工地，不到六十的人看起来像七十岁。前几年得了肝腹水，晚期，肚子鼓得像怀孕八个月，他女人日夜守在身边伺候，硬挺了一年才走，女人哭得死去活来，那个场景看着心酸。

这世界唯一对她好的人走了，憨子女人像丢了魂一样，整天郁郁寡欢，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三个儿子分了家，她独自一人住着老屋，老大老二盖了新房，老三在城里按揭买了房，孙子孙女也不需要她带了，长期操劳，她的身体根本种不了地，日常开支全靠种点菜卖，就这样还想着小儿子的贷款没有还清，跟着别人到汉口去拾荒。

憨子家的老屋

听我妈说，她是今年开年去的，这才几个月就传来了噩耗，说她横穿马路，一辆大货来不及刹车，把她卷到了车轮下，现场很血腥。

这个消息对于媒体或者传播的人来说，是无关痛痒的，谁死了不重要，关键是怎么死的，场面够不够刺激，这才是兴奋点。

对于她的家人来说，也许，赔偿的数字更让人感兴趣。甚至，我听说有村民羡慕她的儿子们，这老的老了老了，还能为子女做一笔贡献，真是运气好啊！

我不知道详细的过程，可能也没人关心吧，她为什么要横穿马路呢？是看不懂红绿灯还是对面刚好有个塑料瓶，让她急切地想穿越马路？她的腿脚不方便，也许她觉得时间刚好够，也许她太专注那个塑料瓶了，没有人知道。

一切都不重要了。

这个女人，从落入人贩子手中的那一刻，命运就改变了吧，或者是一出生就注定了，谁说得清呢？

不知道在遥远的异乡，还会不会有人惦记她呢？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如花的年纪，她有着怎样的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