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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与《寻常茶话》

汪曾祺与《寻常茶话》

作者: 妮妮小阿狸 | 来源:发表于2023-08-20 23:47 被阅读0次

    汪曾祺十分善于从平凡的日子里找到乐趣,是文学家中有名的“生活家”。

    在他的笔下,我们常常可以见到花鸟虫鱼、乡情民俗、旅途见闻,一草一木,都可以成为他的写作对象,比如我们接下来要分享的这篇文章,主角就是“茶”。

    这些题材或对象也许是细小琐屑的,但生活的恬淡与意趣,就在其中自然流淌着。

    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阅读吧汪曾祺先生的这篇美文摘抄吧!

    《寻常茶话》

    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

    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

    茶叶多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

    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

    《北京人》里的江泰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

    《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茶理”。

    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

    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因此,写不出关于茶的文章。要写,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话。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

    “穿堂”的左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云鹏画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

    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缸“臭卤”,面筋、百叶、笋头、苋菜秸都放在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

    祖父每天早晨来讲《论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里拿来给我的。

    隔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作“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

    我共作了多少篇“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题是“孟子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

    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作“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卖、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

    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

    干丝在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作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在茶馆。

    “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作“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

    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

    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是读梵文。

    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

    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

    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叶都很厚。

    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 ( 门 ) 红、英 ( 德 ) 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

    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不来 “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

    我在昆明喝过大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

    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有烤茶缸卖,犹豫一下,没有买。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村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 ( 萧珊 )“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

    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

    一转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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