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峰住我家隔壁，两家就隔着个菜园子。他比我大一岁半，但因为我上学早，所以我俩正好同班。
和他从小就认识。在我很小的时候，认为他家特别有“人情味”，那时候我认为自己家里没有多少人情味，那么我们家的反面就应该就叫做有人情味，符合这个条件的就是隔壁晓峰家了。
他家永远都是吵吵闹闹的，各种音效混合在一起，鸡飞狗跳的十分嘈杂，在我当时听起来颇有种喜剧效果。那时候我认为他家就像一个巨大的宝藏，里面有好多的人，还有无数的猫、狗和鸭子，不过外人都是见不到的，可只要你一踏进他家院门，就会发现自己去到一个喧嚣奇妙的城堡，人啊，小动物啊，还有各种我想象不到的物体，全都一个个蹦了出来。
不过随着我慢慢长大，他家给我的那种神秘城堡的幻想就消失了。
我从没去过他家，听奶奶讲过，我刚出生那阵两家曾经因为宅基地的问题打过架，后来就不来往了。对那场战争的始末知之甚少，但毫无疑问我家一定是正义的一方。爷爷奶奶都是老实人，不管什么事都是和为贵，平时喜欢大事化小和稀泥，吃点亏就吃点亏，别把事闹大就行，所以邻居如果脸皮够厚，欺负起老实人来成功率很高的。而把那次初为小小的争端最终升级为战争的人是我外婆，虽是如此，爷爷奶奶在我心中的形象也是高大了许多。
那天小姨也在场。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人和外婆说，你大女儿家要被邻居霸占啦！外婆一听就炸了，什么？竟然欺负到我头上了！立刻纠结了外公，舅公，小姨，大舅，大舅妈，一行人气势汹汹的赶往奶奶家。我最初听到外婆竟会声势浩荡的来支援妈妈，感觉很难理解，这个行为应该是基于在乎自己的女儿的缘故吧，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在乎妈妈。
她的情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竟没有因为曾共为一条脐带相连而产生血肉之情，更没有因朝夕相处而依恋。她的情感不是自然而然产生，或者说不是来自天性，而是她从小长大身处的那个氛围告诉她，她的情感如何放置才能让她作为一个女人在山村歧视链底端赢得更多的好处。所以她的爱只能给儿子，这样付出的爱才能有可期待的回报，而女儿作为自己的一份资产也要为这份回报添砖加瓦。这么样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外婆听到女儿家的房子有危险的时候，她那么仗义凛然了。
那天在外婆的带领下，居然打赢了，奶奶家的财产成功避免了被人侵占，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和隔壁彻底掰了，假如能让隔壁家占点便宜的话，也许大家未来还是能嘻嘻哈哈的和睦相处的。不过我好纳闷，妈妈家加上爷爷家的这些人是怎么打败晓峰家一个城堡的人的，直到好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家其实就六口人，其中两个是婴儿。
没上学之前，晓峰偶尔会来家找我玩儿，因为我有好多图画书，而且他来的时候，妈妈都会把我的零食分给他吃。其实他这么做相当危险，如果让他妈看到儿子从我家出来，后果有两种，骂她儿子或者骂我妈妈。不管骂谁，都是指桑骂槐的指向爷爷奶奶，但两种骂一般不会重叠，不是因为这里面有什么玄机，而是她骂儿子的时候，晓峰就跑，她就追。农村的小男孩从小在山里疯，天然的好腿力，说了可能好多人不信，五六岁的男孩子跑起来，一般妇女追不上，况且他妈又那么胖。而当她骂我妈妈的时候，晓峰也是跑，等她想起她的那个小杂种的时候，晓峰早就跑没影了。
虽然晓峰的到来经常会引起一通骚乱，而且爷爷奶奶也时有怨言，但妈妈从不制止他来，说“孩子想看书就让他来看嘛”。我其实也挺喜欢晓峰的，我们经常看书看一下午，安安静静的看。他从来不会把妈妈给他的我的零食吃完，会和我一起分享，他吃一口，给我吃一口，和他一起的那些童年的下午在我记忆里占了很重的一笔。
在我们上小学不久，村里不是通了公路了嘛，他爸妈买了辆二手破货车开始在城里搞运输，经常不在家，我们就可以放心的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了。
我觉得他比我聪明得多，是真的，上学之前从来没人真正教过他识字，只有我们一起看书的时候，偶尔他会问我这个字是什么，而大多时候都是靠他自己的猜测，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为自己的“见多识广”而感到骄傲。可是有一次，二年级的时候吧，语文课上老师给我们读课外读物，读到了一个词“话茬”，可能她也不认识，便随便读成了“话在”。村小学的老师水平都是很有限的，愿意拿着微薄的工资来教小孩子已经很了不起了，误人子弟多少会有，但不能强求了。
放学之后，晓峰和我说，老师有个字读错了。我一开始不信，主要是不相信他能找出老师的错，而连我都没发现那个错误，正常讲，二年级的我不认为老师会有错，就算真的有错，也应该是我先发现。
“她真的读错了。”晓峰用手指着那个字说：“这个字应该读‘茬’，是‘话茬’而不是‘话在’。”
那个字我显然不认识，但要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自己不如他有学问，心里真的非常不是滋味，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可以认识这么难的字的，因为“话茬”这个词在我们方言里是没有的。
那晚我难过极了，但从那以后对他开始刮目相看，同时也督促自己要认更多的字，希望可以保持住自己“与众不同”、“见多识广”的地位。这个地位的威胁者只有晓峰一个人，其他同学不太懂什么叫上进。
班里的同学，包括老师，都不认为将来没学问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上大学更是虚无缥缈。虽然农村人也想出人头地，想金榜题名，但没有太多的先例让他们相信自己未来也能做到，他们对自己的期待值就是比父母有点出息就行了，因为他们的父母常说“你以后得比我有出息”。
虽然从来没人专门把未来我想如何当成一个问题来讨论，但当上学第一天，老师还是会问：
“你们以后想上大学吗？”
小朋友们面面相觑，有的还捂着嘴乐，但没有一个人高喊一声：
“想！”
我也没回答，这对我来说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必然的问题。
放学回家路上我问他你想上大学吗？他没说话，揪了一根路边的芦苇管放嘴里嚼了一会，看着远处的天空说：
“我觉得你一定会上大学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