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朱山坡的作品大概是去年,得益于卓伯乐的推荐,读了他的短篇小说《萨赫勒荒原》。
自认为无关年龄,好像很多事情都有所谓的“一眼缘”。如于某人,如于某文。但,对朱山坡的作品而言,并没有得到观赏好莱坞大片开场时的疾风骤雨感,如今回想,大概是代入了读长篇作品时的感受,有点类似《平凡的世界》。幕中的一切只是向我徐徐走来,有他自己的节奏,没看见触手,却真实地令我在文中故事情节展开的那天,就把心也带着落日一并捉住且掉了下去,而降落的地方并非山谷,而是开阔的平原。通俗的语言,朴实的文风,就那么不急不躁地写清楚了关于奉献、牺牲,关于毁灭与重生。
后来,又拿来他的短篇集一一赏读。于是,这便并不是我写读朱山坡作品的第一篇小记,而是我打算本周和会员姐妹们共读的第一部作品。
即便是第二次读,却依然读得如同初见,——感动,触动。便情不自禁地写些感悟下来。
人这辈子,感觉就是不断作茧自缚和破茧成蝶的过程。正如这部作品带给我的观感。
《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是一部描写当代抑郁症患者生活经历的短篇小说。一万一千多字,让被自我封闭的画家男主“我”与楼下并不相识的陌生女人闫小曼间产生纠葛,不断重复造茧与破茧的矛盾心理。连接两人的桥梁竟然是一个“和飞机跑道一样宽大”的户外阳台。
他们两人本来各自活在自己的孤岛里,月月年年,活成一具躯壳,一株枯萎的花,一片干涸的水塘。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价值观,甚至是习惯,却在厚重的云层展开裂隙、光投下来时,共同伸手接住了它。好像曾有爱情悄悄来过。先开始是被阳光温暖的被褥,是在被面上被晒活了的花,后来又有了充满生机的画作,以及得到阳光滋养后的绿植。但它还是悄悄地来,又匆匆地离开了。带走了不仅是某段时间共同的温暖,只留下一个关于死亡的坏消息。
人心里的荒原并不是在某个瞬间形成的,而是经年累月,风吹雨打后剩下的满身心的伤疤。或许那些疤痕里藏着自己无法告人的秘密,藏着不被人理解的委屈,还藏着别人眼中尖利的刀片。从不敢碰,不能碰,到有勇气撕开血痂,期待被阳光亲吻,这得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
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独处的那些晦暗日子,无论白天黑夜,心中都是空虚一片。也许,对于被乌云遮蔽快乐的所有抑郁的人来说,不要夺去他们头顶的最后一片阳光,就是最大的尊重和保护。
文中几处令我印象深刻:
她警觉地转身看了看对面的门,紧闭着,才放心地盯着我抿了抿暗红的嘴唇。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闫小曼的一处细节。刚开篇,我并不能猜到为何她会对旁人看待她的来访如此谨慎,直到文末才得以揭示,原来杀死她的,或是杀死某类人的,只需要一双眼和一张口就够了。
十一层以下的住户只能靠朝北的阳台晒衣物和被子,但朝北的阳台有多少阳光光顾啊。我的朝南大阳台确实是晒东西的理想之地。我一个人生活,没多少衣物可晒,也不侍弄花卉盆景,因而几乎用不着大阳台,它空荡荡的,甚至可以容得下几个大妈跳舞。可是,因为房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我喜欢它的空荡荡。在我家,它就是走马的平川。
这里。拥有阳台的“我”,根本从来没有珍惜和思考过如何利用难得的阳光做些什么。甚至,十二楼独有的户型曾经是“我”精心挑选的,只为有大阳台。但自从搬进来,“我”似乎根本忘记了它的存在。所谓的“我喜欢它的空荡荡”,果真如此吗?那个“空荡荡”真的是指房屋的空间吗?
况且,初次见面,“我”本就应该提高警惕,拒绝这个妄图套近乎的女人,因为她比起“我”曾经见多识广的妻子来说,是那么不值一提。
是的。“我”坚定选择待在自己的茧壳中。
但,所有人都知道,阳光的分子如此之小,任何罅隙都能容身。于是,趁着阳光正好,它来了,她也一起来了。
没有再次征求我的同意,闫小曼“强行”闯进了我的家门,冲到阳台上晾起了被子。
如果遇上这样一个没有规矩的人,现实生活里你会怎么应对?然而,小说就是小说,它塑造的这个世界里,“我”早年丧妻,事业有成,孤独寂寞,于是,茧壳就这样自然且不经意地出现了裂缝。
“我”的精神依然抵抗对面的女人,但她会说:“一个好阳台堪比一个好男人!”当看到“我”的屋里稍显凌乱,看见忘记戴假发的“我”的那几根倔强的发丝后,她还说:“除了阳光,我还喜欢书香的味道。”和“不要紧,我前夫也是这样……”寥寥数语,我真切地体会到闫小曼对这个世界表现出的善意,如此真实。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的愤怒还没来得及发泄,就只剩自己独自消化了。这里的细节描写很有趣,朱山坡这样写:
我回到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了睡意。心全在窗外的阳台上。虽然隔着窗帘,也能感觉得到那张柔软的棉被正张开所有的毛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阳光,像一匹母马在我的院子里偷食草料,每啃一口都让我的心抽搐一下。
我起床到书房看书,但心仍在阳台的被子上。我忍不住去大阳台上看那张并不属于我的被子。它安逸地晒着太阳,它面上的那些蔷薇已经复活过来,一朵朵热烈地绽放着。我用鼻子凑近它,轻轻地嗅。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陶醉。从步行楼梯是可以看到我的大阳台的,我害怕那个女人在楼道里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赶紧像小偷一样逃离阳台。
一共两段,将男主的心理动态展现无遗。将阳光私有化的心理,将对方视为偷窃的行为,而倏然间,又把自己置于“偷偷摸摸”行事的行列。被面上似乎被晒开了,重新获得生机的蔷薇花,明明应该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的坚冰一点点融化开去。从“我”帮她晾晒沉重的被子;到“问她要不要喝杯水”;再到“我”听从她的建议,开始给鱼、画,还有拖鞋晒太阳;甚至,“我”开始担心她的被子会不会遭遇突降的暴雨……真的很有趣,爱情是在某个时刻萌芽的,根本不分年龄高低。但是,她说:
“我叫闫小曼。”她情绪突然显得很低落,幽幽地说,“但你不必要记我的名字。”
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抑郁症人群希望的是:你看到我,但请不要过度关注我。因为一旦被“盯住”,被“符号化”,就会成为具体的存在,成为可能迎接枪林弹雨的对象。而那时,再想藏起来就很难了。
闫小曼的身份在这篇文中是个谜。她如此来去无踪,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样子,又或许,她确实是别人眼中的样子?不过,假如给我选择,我相信只是因为周围人眼中对独居女性的莫名猜忌,和所谓的“稳定工作”,才使得她遭受了不该面对的攻击。
扯远了,回到作品本身。
闫小曼开始送给“我”绿植,她说:
“它适合在你的阳台,我送给你。”
她不管我是否同意,直接往大阳台走去。她把盆景放在阳台中间靠栏杆处。
“我浇过水了。也施过肥了。它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哭不闹。”她说。
体会一下,传递出来的态度如此卑微,首先是因为“听话”。但同时,我也读出了闫小曼的跃跃欲试,她在“破茧”。又过几日,她搬来更多的花花草草,
“我家安放不下它们了。如果你愿意,我把它们安置在你的大阳台……”这一次闫小曼有耐心征求我的意见了。
尽管心里不十分同意,但我没有作出拒绝的意思。
“如果哪一天你厌烦了它们,我再把它们取回去。”闫小曼说。
我无法拒绝她。我俯下身去,左右手各提一盆,她也跟着我,一起提着盆景并把它们安放在大阳台上。是她亲自摆放的。哪盆挨哪盆,如何搭配,她都胸有成竹。摆放那么多的竹盆景之后,阳台变得生机盎然。
“这些竹子娇气,经不起风雨,也经不起暴晒。”闫小曼叮嘱我说,“它还怕俗气。不能染上烟火味,不能对它们泼脏水,也不能对它们爆粗口。”
闫小曼千叮万嘱,我竟然顺从地全部应承了。
似乎马上就要水到渠成。两人间的交集开始越来越多,尤其是“我”,悄然间就被改变了许多。闫小曼不仅自己勇敢破茧,“我”那厚重的茧壳也开始逐渐松动了。“我”开始侍弄花草,开始担心它们的生活状态,开始发现原来自己的房间里早已遍布阳光。在经历了和闫小曼的短暂分别后,再次相逢的暗喜中,对方在“我”的家里睡熟了,当然,“我”也在如此安然的氛围中睡去。岁月静好,说的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但是,朱山坡偏不让你好好过!
他搬出了“我”去世多年的妻子。大惊!原来,她当年在无鲨湖畔的决然离去就是为了今天变成“我”梦中的鲨鱼,一口把“我”吞掉!虽然我不喜欢这个情节,但如此设计,确实体现了过世妻子对“领地”的捍卫意思。大有“老娘今天的忌日,你竟敢容下其他女人进屋”的盛怒之气。
妻子过世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在抑郁症的折磨下心力交瘁,也许,走向水中,是对自由的一种实现。锦鲤也罢,鲨鱼也罢,在我读来,都是来去自由的化身。
女人的第六感也许可以穿越生死两界,又或许说,是因为闫小曼死过,所以她能精准地嗅到昨夜的电闪雷鸣中的气息。于是,她选择搬走了所有放在“我”家里的花草。那个“茧”,又闭合了……
三天后,空着手的闫小曼又来造访了。只是这次,她只身晒在阳台的阳光里,她说:
“看腻了。什么都腻了。”她说。
往后,她又来了三四天。但是,毫无进展的感情,和经常被打扰的状态,“我”的茧壳也逐渐呈现了闭合之势。当她又一次站在“我”家门口想进来晒太阳时,“我”说:“真的不方便。对不起。”
闫小曼再次消失了,无声无息。但,曾被她警觉的对面那扇门却开了,对门的老妇向我毫无保留地揭露了闫小曼的黑历史。比如她总在吊嗓子,影响其他人休息;再比如,她是上夜班的,名声不好……“我”在这个时刻开始,也与某些人达成了莫名的共识,这个女人——不体面。
如果没有阳光和那些花花草草,可能这个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纠葛和牵扯在两人之间继续。当“我”将“怎么不吊嗓子了”这个问题提到了她的面前,闫小曼仓皇而逃,这场景令我想起最初她交代过“你不必记住我的名字”这句话来。
两人的最后一面仍是关于花花草草,但又不仅是花花草草。
我在临时出行前,无情拒绝了闫小曼主动提出的“把你家钥匙给我”的要求。那些出于不信任或是无所谓,而被搬出“我”家、在走廊里等待认领的植物昭示了闫小曼希望最终破灭后的死亡。
哎,其实,作为一个尚未痊愈的患者,我非常理解闫小曼的感受。如此一个被拒绝和轻视的世界,确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但换个角度看,“我”的选择也并非有错。只是,并非每个善意都会有所回应罢了。一切都是错位的。而已。
似乎是个be结局。但又没令人完全绝望。枯萎的植株因为得到了阳光和水的滋养活了过来,闫小曼也又被救了回来。也许,投进游泳池时,她以为自己会因此获得自由吧……
邻居老妇说,昨夜野猫彻夜喊叫,就像十一楼的女人想男人想到发疯。果真如此吗?我们都在生活中真的听过野猫的嚎叫,也许,另一个角度看,这只是它们一种求生的本能,像四季轮回,像风吹雨来,像花谢花开……本应是自然,是生命对生命的渴望,也是死亡对死亡的宣战吧。在周围人的眼中,闫小曼并不是“常人”,也或许是这点,才让邻居给这个身处孤岛的女性定义为非人类的野猫属性,从而令篇目更具讽刺性。
文毕。结尾处,“我”考虑了无数方案,要将阳台奉献给十一楼的闫小曼,要让她有个地方晒到没有市侩眼光的、纯净的阳光。“我”听到似乎门又被敲响。
而作为读者的我听到的则是茧壳再次裂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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