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病

作者: 白藜芦猫 | 来源:发表于2015-04-06 22:24 被阅读0次

    她说,你带我逃离这时间好吗,求你看着我,在你眼睛里我被彼侧极高极远的光线照透,我们在地下,地穴中的影子环绕我们而变成一片澄明的寂静,当宗教的迷狂不再的时代这光线是惟一的神启。求你和我一起去远处,你看我轻盈得像南风像一场非理性的高烧。语言的疾流裹挟她冲向可见的世界,她在此间溺水,挣扎浮沉不辨方向。

    这个故事的开头在他的书桌躺了几星期之久,每一次他试图写下去却屡屡挫败。有一个意象在冬天的末尾击中了他,他想象自己是在精神疾病康复中心弹奏钢琴为生的落魄过客,在那里钢琴已经敝旧不堪失于保养,弦也良久未曾调音。琴键泛着黄,按下去偶尔还令人忆起往昔铮铮然金属感的光泽,没人知道为什么此地有这样一架琴——日复一日他弹巴赫,清晨是哥德堡,傍晚是平均律,偶尔兴之所至弹弹赋格的艺术。他弹得并不好,速度控制得磕磕绊绊,音色滞涩,永远不够优雅,达不到平衡——可在故事里应该有个姑娘从他身后打断他荒腔走板的演奏,她会突兀又生硬地问他,你不觉得这像是天罗地网么?他并不知道从这故事中自己要表达什么。

    白日梦外日子一层层淤着,他在半空漂浮。实验室,文献,屏幕前处理数据,楼下的实验室公放着口水歌,过一根半人高的柱子,洗脱剂一滴滴扶着空洞同质的时间漏下去。如何让这一切不致显得太过无望?春天早已到了,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个季节,南风一闪而逝扯着宿舍的绿窗帘倏地飘起来,缓缓上升的温度和隐约可辨的水气撩拨着令人内心不安。很快桃花会开了又谢,然后是海棠与丁香,学校里游荡的猫在阳光很好的正午躺在开满花的灌木树荫中睡熟,这一切都令他怕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天他约略读过葛兰言,这个法国人在20世纪初的北京跟着世家子弟入学堂读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出彼东门,有女如云——这些往复回环的上古韵律多美,人人唱它时都用着同一种感情同一副面孔——葛兰言考证这些歌谣是上古节庆的产物,春天里来自不同外婚制群体的少年和姑娘们聚集在一起,在对歌的庆典仪式中突然相爱,秋天他们结婚,原始共同体的凝聚力来自婚姻的交换。这多可怕,每年春天总难逃一劫。

    大概有过一个姑娘出现在他的时间里,所有和她有关的瞬间在意识底层降解发酵,偶尔穿透混沌浮出水面一个无害的气泡,此外的一些时候她栖息在音乐里——如今他早已不再听柴小协,或者任何有感情泛滥嫌疑的音乐。还有什么呢——一些模糊的灯影,几本旧书,她央他念给她听:语言说话,如若我们一任自己沉入这个命题所指示的深渊里,那我们就没有沦于空洞。我们落到一个高度,其威严开启一种深度,这两者测度出某个处所,在其中,我们就会变得游刃有余,去为人之本质寻觅居留之所……可是这样一来人的主体何在呢?她问他,人柔软而驯顺,人是横越与下降,他们像所有终有一死的人一样拥抱:一些朝生暮死的欢愉,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他们看见彼此瞳人中自己的倒影——而那些字眼听起来是多大的诱惑!不朽,永恒,完美的理性,数学的精妙(爱,神话,她补充道),他执迷于完全理性的思考,某种深刻的,自洽的哲学体系,某种傲慢的……然后她去了哪里?他四顾自问,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许她从未出现过。

    一只蓝色的兽怀念它的小路/怀念它那精灵之年的悦耳之声!

    他仍在康复中心弹琴,钢琴在大厅的角落毫不引人注目,琴盖斑斑驳驳掉了些漆。他弹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计算每个音是否落在了它应去的位置(一场大雨洒了许多星星在树梢上),他把星星们咀嚼又反刍,直到感到洋洋自得——可不该是这样,你本应冷静而谦卑,星辰流转的轨迹亘古不变,它们从遥远的地方互相呼应成为对位与赋格,你仰起头,被这浩瀚的平衡淹没。而此时有个陌生的姑娘从大厅的对角向他走来,打断他的背影与弹不好的平均律,她会盯着他的乐谱问,你不觉得这像是天罗地网么?

    他怀着审慎又焦灼的兴趣听她说话,她兀自说个不停,一只拧到极限的发条一圈圈松脱,翻跟头的小铁皮人在原地旋转。她说昨天我又见到你了在四月初是地上树影最美的时节落叶乔木们长出细小的新叶路灯下一地疏影横斜我们在树下谈论音乐与诗歌老柴在这季节写下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可他并不爱他新婚的妻子啊她只是一个狂热的女粉丝,我梦到你了可我离你那么远每次在任何地方看见你我总被一种悲哀攫住你的情绪你的思索和回忆你的梦想与遗憾永远像在一个最遥远的房间里生长着那房间四面皆壁我绕着房间转了许多许多圈寻找入口这多徒劳可是墙角透出的微弱光线让我不顾一切想走近看着你即使房间里住着许许多多影子他们丰富而危险将我们带向暗不见底的深渊,她无望地重复仅仅为了挣扎着不被静默俘获,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像渺远的云影在裹挟着她的疾流中投映,混乱中她的病号服是一张旗。可是只有死了的东西才能被言说啊,诗化记忆多么危险,触到这记忆令他失重,他不自觉地被她拖着漂浮。而大地贫瘠焦枯,它以中立的目光观望这一场非理性的高烧,终有一天他们会坠落。

    每一次他试图续写这个故事都在深夜,句子被反复缝补用力过度,段落的顺序被调整颠倒又回到原处,他并不擅长讲故事,于是所有的努力仅仅是将一个尚不清晰的意象拉长铺平成为一片薄膜覆盖在情绪之上。只是黑夜令他不得不写点什么,光线的缺席使词句缓慢地成形明晰等待被诉说。在一些夜里他审视自己的生活,它一眼望得见底,充满可量化的目标与机械的日程,这与少年时他所设想的生活多远。还在企望了解世界的年龄他零散地读过些书,无论是小说或是艰深难懂的哲学理论都来者不拒,那些书将他带去远方,整个世界正向他展开。如今少年时代熟稔的情绪与顿悟的火花久未拜访过,他很久不再读书了,生命被压成薄而干的一小片,此后它只可能更加无趣,更加贫瘠,在不断的痛苦与自我厌恶中他清楚这一点。清晨他醒来刮须,白昼的天光与人群令人被动麻木,镜子里是张二十四岁理工男青年平淡无奇的脸,他痛恨这张脸。

    另一些夜里他也想起一个姑娘,他们有着相似的性情审美与致命缺陷,这足够他们照着对方面容画出些过分美好的愿景,它使周围变得澄明而寂静,像在这我们生而漂浮的孤独宇宙中终于抓住了另一只手,一种意义藉以对抗生活的荒诞与平庸。二十岁之前他们多年轻,骄傲又天真,失于偏激,却因此悖谬地光彩熠熠。他们反复确认这种意义:你相信思想可以独立语言而传播么?或是——你相信一种亲密关系可以使人获救么?可是别让他想起光芒如何黯淡下去,生活,以及他们固有的弱点始终无孔不入,它琐屑而粗砺,一切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庸俗,别让他想起一种近于先知的能力如何丧失,即使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甜美轻盈的幻觉,归根结底他们再也不是某种被选中的灵魂,不值得理直气壮遇见同样的。如今他已彻底不相信自己会获救了。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他还在康复中心弹奏巴赫,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着石块上山,这是个一笔一划反复构建自身的某种秩序即使明知难臻完善的仪式。他手下平均律总是弹不出遵循章法的句读,仿佛故意等着被什么人打断。他的病人如期出现,她踩着深蓝地板上白炽灯的圆影子向他走来,沿着大厅的对角线将其一分为二,他与钢琴在线的另一端。她说你不觉得这像是天罗地网么?你看理性仅仅是人脑的一种特定活动方式,自古希腊始经历了漫长的建构才获得如今行为准则与科学基石的地位,假如因果律与一切分类就此坍塌,你会带我逃离这时间么?他想辩解说音乐注定服从一种规律,因果客观存在像月亮一样明晰,她却早已拉着他离开钢琴前半途而废的仪式。他们穿过康复中心曲折窄狭的走廊,在一扇结了蛛网的幽暗木门前停下,在许多假设中她幻想这个场景,他们将打开那扇门沿着台阶走出地穴。她生活在这里,开端暧昧不清但总归是一些名字,名字在她俯拾皆是的情节碎片里沉淀成为意义的年轮,每讲一次故事她便再过一遍那些日子,时间在此从不流逝。

    我们这是去哪里?他问她,隧道中他们走向越来越深的夜,夜将他们引向不知名的地方,在这只名唤可能性的巨兽体内漫游。可是夜甚至比昼更加安全,白昼为人照出一切路径,连带着呈现事物的边界与缺陷,它将光线织成世界,在其中人彼此相认结成群体,并被赋予全知的错觉。而黑夜里你索性将自身完全交付给未成形的黑暗,你被化约成为原子般的个体,这不啻为一种解脱,在你和暗之外不再有别的真实。她说她要逃离这时间,她为逃离而逃离,可是打开一种可能性势必对之负起相应的责任,他并不想点破,这座康复中心对于他已是终点,他自愿放弃了一切可能而将触角缩向内部。这平衡无比脆弱,它痛恨失重与南风。况且,她所求的人甚至并不是他。

    他们沿着台阶一前一后穿行,不闻声响,足音也被黑暗吸空,他手中的电筒只照得清极有限的一小片黑暗。在这幽暗的隧道中他们被暧昧地定义:一个被无限拉长的阈限,事物在此过渡,外部的世界被扭曲夸张而显出仪式感,从一开始它自身中已包含了告别。但愿他们不要彼此依赖,他想,逃离本身被她寄予过多的热情,像长居内陆的人幻想海,可细究下去这行为仍然蹊跷。为什么非要将所有获救的期望赋给一种意义呢?——宗教将其称为启示,假如这里有蜡烛,她一定想要守护一星烛火涉水走向对岸,假如她在此地栽下一棵树,故事的结尾一定会响起《马太受难曲》的小提琴主题——可是你真的绝望至此么?他很想问。

    说点什么吧,既然地穴中我们已行走了这么久。他并不相信这漫漫无期的黑暗中的出逃真的指向一个意义,可他对之怀有的情感近于同情。他说我要为你讲一个故事关于火星的井,井是村上春树早年最偏爱的意象,此后他几乎所有的创作仅仅为了诠释这个故事。年轻人钻进火星地表无数的无底深井,井在深处通过横洞彼此相通,与之对立的是宇宙,井的深邃与宇宙的空旷是自我与世界的隐喻,无论哪一方都令人迷惑而眩晕——你所穿行的井,是沿着时间的扭曲开凿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彷徨,从宇宙诞生直到死亡的时间里。因而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

    他的二十五岁生日终在南风中到了,他路途中眼观与内侧涡旋的世界同样乏味,既无自经验汲出的明智,也无关被放任而漫溢的情感。他仍然写不完这个故事,既然他本身已经在地穴中长住,并且不抱希望看见光线。有时他感到自己是被流放的,四下里永远是雪原,薄暮时天地是岑寂的蓝,年月沉重,南风不曾吹来——四月是他们的四月,想象你松开手中最后的绳索,你坠向的洞穴遥远甜美深不可测。这坠落漫漫无期令人安全,反正四月是他们的,由他们生气勃勃地食用生命的幻觉。而你最后试图辩解的不过是,你并非未尝一次又一次重建自身脆弱的平衡。他知道自己迟早将被这洞穴吞没。

    隧道这个词语是否已经预先定义了互相通达的两端?他们最终走到了尽头,左右的空间在此收束,台阶上升直至最后一级,另一扇门像一个冒号出现在他们面前。当我们谈论门时它通常是活动的,它指向相通然而被分隔的此侧与彼侧,或许门被上了锁——锁意味着将两边分隔的某种权力,它确认这隔绝,说着他将电筒照向门的右侧,没有锁孔,也无把手从门上凸现指示他们。她失神地望着这扇门,即使她设想过逃离将指向一个终点,她会走向外面的世界,她将被再次定义,那里没有病号服,没有查房的护士与只会灌给她心灵鸡汤的医生,或许还会有人终日弹奏巴赫,但这已与她无关。他晃动几乎不再发亮的电筒试图看清其全貌,门的上半部是栏杆,其内附着细铁丝网将内部的空间隔绝,他抓住栏杆向外拉,手心触到表面硬而脆的锈迹,放开手它们扑簌簌掉落,门应声而开。

    他们看见房间内空无一物,地面平铺着空旷地展开。这房间三面皆壁,没有窗,没有通向别处的第二扇门,他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从这里其实不能出去对吗?他转向她发问。

    黑暗中她沉默。又或许这个故事自始至终都假得透顶,写故事的男青年并不存在,从未有人真正带她离开此地,康复中心也不可能有一架钢琴。她抬起手在虚空中弹出第一首平均律的主题,只要他的病人愿意他便永远如约出现在大厅的角落弹奏巴赫静候她打断,这是一场非理性的高烧,她漫长的南风病中惟一的后遗症。

    pt;fi��k�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南风病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clzx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