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心中的那块福地,是村里的一孔废弃的砖窑。听母亲说那孔砖窑原先是用来烧制土砖的,属于大队,公有。
砖窑就坐落在一望无垠的庄稼地正中,左右两边延伸着两道高高的堤坝。如果说砖窑是一只手表钟面的话,两道高堤坝就是两根抻开的长长的表带了。长表带的下沿是一条小小的沟渠,不到两米宽。窑的正前方有好大的一块敞阳的空地,平坦,绿草如茵。
我们喜欢那两道高堤坝。因为那里总能让一群永远在馋着嘴的孩子找到宝藏。
堤坝较宽阔,是运输通道。农忙或者收割季节,它的身上总有几条深深的车辙,像一道道刻骨的伤疤又或者只是较深刻的皱纹。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关注点,我们最留意的是堤坡上的庄稼。勤劳的庄稼人是不会放过一丁点可以播种的土地的,坡沿当然就不会空着。因为地势较高,所以这里大多被种上蔬菜或者豆类作物,还有诱人的红薯。
一年四季,我们的小脚都会乐此不疲地丈量那块地盘。我们把牛扔在砖窑前面的那块草地上,自己到坡沿下"谋食"。有时是几个豌豆荚,有时是一个红萝卜,有时会顺着红薯藤刨出几个嫩红嫩红的小红薯。庄稼人的孩子更懂得心疼庄稼人的艰辛,当然并不会大面积的去损害什么,只是小小的窃取,打打牙祭。
"福地"的深秋是最有趣的,我们可以野炊。
家里的牛这个时候都关在了牛栏里,由父母每天投给它们成捆的稻草解决一日三餐,我们放大假了。我们跑到堤坝上,就着坡沿边别人挖红薯留下的锹印,用粗粗的树枝当铁锹,"挖"得尘土飞扬。挖洞的是一拨人,捡树枝搂稻草的是一拨人,沿着堤坡淘宝的又是一拨人。挖洞容易,拾柴也容易,淘宝还是不困难。我们来之前有几个伙伴会自带一点食材(瞒着大人从家里偷拿出来的)-----一小把枯豌豆或者枯黄豆。火烧起来了,有了差不多一小堆火灰,有人就会往里面丢豆子。豆子要炸得响必须好一会儿,结果常常会等不得,过早地从火灰里扒出来,夹生的。好几个人会在舌头卷里"刺溜刺溜"几个回合,咬碎了最后吐出的,也有人生吃的。我带的干"游鼓条"(小刁子鱼)最受欢迎。那是外婆让小姨送过来的。据母亲说小姨最爱生吃这种鱼,我不敢,怕腥。我们把它用树枝夹着在火里烤,不一会儿就会糊尾巴。他们都会抢着吃,撕咬得津津有味,我不爱这些。我的最爱是鹅米豆。堤坡上有人家搭的鹅米豆架,藤子早就枯萎了,但用力扯它并不容易断。藤上有遗留的鹅米豆,豆荚皱巴巴的,像老婆婆干瘪得塌陷了的脸颊,里面的豆子却鼓胀着,是饱满圆实的黑粒。那时常常读到作文里有描写眼睛说"黑葡萄一样",我想说眼睛更像黑鹅米豆。鹅米豆扔到火灰里,不一会儿就炸裂了。用树枝做成长筷子把它拈出来,放到嘴巴里,香香的,脆脆的,好吃。
深秋的季节里,堤坡下的小沟也瘦了,极瘦的。曾经丰腴的水面好些地方会瘦成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小水洼的表面并没有水,只有一层一层的枯黄的秋草相互攀扯着,织出几层密网。经验老道的混小子们三下五下把密网撕出几个大口,就能看见浑浊的浅水里有鱼儿蹿动。伸手一掏,成捧的鲫鱼泛出银色的背脊。我们会把小鲫鱼放在火上烧烤,这种烧烤纯粹好玩。小鲫鱼从活蹦乱跳到"刺刺"冒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这个过程很没意思,所以并没有人去前赴后继跟风"烤鱼"玩,他们大多是把鲫鱼兜回家,当作餐桌上的佳肴。很多时候小水洼里会摸出黑鱼,大的也有近两斤重,但这种情形较少,多是半斤大小的,一个磨盘大小的水洼里可以掏出好几条来。这是令人兴奋的收获。
再好玩的游戏在孩子眼里总有过头的时候,野炊也不例外。野炊的兴头过去了之后,我们会去"打匍匍"。
砖窑的窑跟处有许多小小的贝壳,或白或灰或者灰白交错。它们比擦脸的蛤蜊油壳略小,也略薄。捡两片起来,背对背的敲击,声音清脆。也不知什么原因,我们村子的其他地方并不能看到这些小贝壳,独独这里有。因而只有这里才有这独特的乐趣。
"打匍匍"是我们独创的游戏,玩法和叫法都属原创。我们把一扇小小的贝壳扣在地面,拿另一扇贝壳瞄准目标用猛力甩出,敲击在倒扣的隆起贝壳面上,使之四仰八叉翻面朝天就算赢。这种玩法实际和拍画片相仿,只是使用的材质不同,但我们依然会玩得乐不思蜀。有玩不尽兴的还会捡拾一大把的贝壳回家了明天继续,毕竟砖窑离村子有好大的一段距离,是野外,不就便。
于我,窑顶才是真正的福地。
寒意料峭的初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家各户下饭的菜大多是腌萝卜,腌咸菜,腌缸豆或者豆豉之类,完全看不到一点绿叶蔬菜的影子。我提着圆竹篓对母亲说:"我去挑点地米菜回来!"母亲说:"挑地米菜还早呢,得过段日子!"但我很自信地说:"有!"我知道哪里有,窑顶有啊!这是我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是哪回发现窑顶有地米菜的,而且还知道这里的地米菜比别处都长得早些。为什么这里野菜的生命力会比别处更旺盛呢?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砖窑的肌肤里蕴藏了过去积年的热气,所以显得格外温暖?又或者是因为它失去了为村人添砖加瓦的能力,所以就想着要用另一种方式作奉献?
倒春寒是比冬天的冷还要寒几分的。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人们本来享受到了春阳的暖意,结果大自然又来一场劈头盖脸的冷造成了感官上的落差所致。都说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嘛!走在通往砖窑的田间小路上,虽有割面的春风拂过耳门,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心是热乎乎的,因为那里藏着一碗油绿绿的地米菜,它将会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餐桌,彰显我的功劳。
站在窑顶上,远眺田野,除了麦苗与油菜,野草尖尖的绿却很难见到。草还是黄的,并没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致,窑顶却是铺展的绿,柔柔的,舒服着人的眼,熨帖着人的心。地米菜紧巴巴地贴着窑顶,一丛一丛簇生着,把密密麻麻的草芽挤开去。我手里的刀片薄而锋利,它贴着地面探近地米菜的根,很细微的一声"哧"之后,就能拎起一棵鲜嫩的地米菜。甩甩它身上带出的土粒,看看它不宽的叶片上画出的波浪线,欣喜地放进圆竹篓。
记忆里好像母亲做好的地米菜大人们并没怎么下筷子。那时候隔壁香婶子的两个女娃娃经常会端着饭碗来串门,我常常会揪心地看着母亲把我的劳动果实一箸一箸地夹进她们的碗里。母亲还会一边夹一边问:"还要吗?还要吗?"
不过幸好,窑顶上的地米菜还在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