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易安处

作者: 何必诗债换酒钱_ | 来源:发表于2017-11-16 23:07 被阅读0次

            她立于江边掩面自泣,泪水浸染了她的破衫,摩挲了她的双眼,佝偻的身躯羸弱瘦小,闪烁在耀眼的阳光下,缩为一团。这位年老色衰的老妪步履蹒跚地慢步行走,继而又孑然一身倚靠在冰冷的石头边,静默地注视着汹涌的波浪,一叠又一叠,从未停止。

            我悄然上前,侧立在她身旁,凝望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心中不免唏嘘,同时又惊讶莫及!咦?这不是不堪张汝舟的侮辱而将其告官又锒铛入狱的李清照吗?听说年轻时候还是名满东京城备受太学生嘉赏的大才女哩?可惜现如今却被奸人所害、飘若浮萍,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真是哀哉、哀哉!“老人家,您还好吗?”也许是被我的言辞惊扰到了,她慢慢回过神来望向我,显得局促不安,但又逐渐恢复平静。那张苍老的脸庞已然爬满皱纹也写尽了沧桑,可那双历经痛苦洗礼的眼睛却愈加犀利明晰、炯炯有神,仿佛在发光。

            “我……很好。余生终于有时间整理《金石录》了,虽然明诚已故,可是我们的誓言永远生效。”她微微启齿,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我知道她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如同眼前这凶猛的洪水般翻滚起伏,却尝试去隐藏巨大的悲怆。我静默地同她坐在一起,听着波浪的声响,望穿江面的猛烈。片刻后,我发现她的眼眸里噙满眼泪,干裂的嘴唇轻微颤动,像是在回忆着甜蜜,又似在咀嚼着苦痛。

            “您怎么了?”我忍不住问她。

            “我在想年少的时光,我真的好想回到生我养我的明水镇还有伴我长大的东京城啊,生命已没有多少时日,我想见家人和明诚……”从她哽咽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了一代才女的艰难和不幸,若非金兵南下、建安告急,她也不至于如此颠沛流离、孤苦伶仃了吧。我仔细端摩着她的模样,虽已是风烛残年,但虚弱的病体依旧外溢着诗人的温情和文人的风骨,这令我感慨万分。继而李清照又向我讲述了她在东京城的青春时光,虽一去不复返却是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那里留存着她的美丽和爱情。

            那年父亲李格非由校书郎昭为礼部员外郎,因上任不久未忙于公务,便请假回原籍省亲,顺便将家人接到东京城。他们一路舟车劳顿,从明水到东京城共行了几天几夜。待到马车进城过了大相国寺和一座孔庙,便是朱雀桥,马车在离这不远处停下,随即便可到达他们的寓所——有竹堂。这宅院虽非奢华,但宽敞明亮,除却卧室和书房,还有向阳的大客厅,却唯独缺了明水老家的泉水。

            定居之后,李清照如往常般广阅文史卷轶、练字、理琴、作词,在繁华的东京“修篱种菊”,也享受闲暇时的喧闹。那年清明节刚过,就伙同丁香及弟弟李杭来到金明池玩耍。她忽见垂柳边有一座秋千,便对他两说:“走,咱们荡秋千去!”秋千的绳索任她自由操控,她望着头顶悠悠白云尽情地飘荡,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她长长的黛发和蓝色衣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瞧,那是谁家的女儿在荡秋千?像下凡的仙女一样。”游人循声而去,齐目注视着秋千上一团蓝色的云彩,飘然若仙、翩若游鸿。少年清照就在秋千上恣意摇晃着她的青春。过了一会儿,才被女仆提醒道“该回有竹堂了。”这才跳下踏板,与众人欢笑而归。

            讲到这里,我面前的老人渐渐现出笑意,心境缓和,继而又谈到了太学生赵明诚,也就是她一生最挚爱的人。“他啊,给我的青春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让我体会到爱情的甜美和人生百态……”

            她的堂兄李迥在朱雀门东面的太学读书,特殊时日他们本应去郊外仿效前人“曲水流觞”的,室友赵明诚却偶然发现李迥床头的《隋律》,就顺手翻起来,里面夹有一张薛涛笺,后附有一首清照作的《如梦令》,他便坐在石阶上全神贯注地吟哦起来,连连称道这是一首“绝妙小令”。待他们来到城外的汴水河畔后,李迥告诉他这新词是自己堂妹所作而且是未经她同意就抄录下来的。

          “你堂妹叫什么?”赵明诚的眼神里泛着光。

          “ 李清照。”李迥回答道。

          “她多大了?”

          “十六岁。”

          从那以后,赵明诚就对李清照念念不忘,他常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在梦里苦苦追寻那若即若离的倩影。幸运的是,缘分总是会垂青痴情的人儿。这天是东京城的集会,按照习俗每到戌时便万家灯火、长街流彩,李清照一家也会趁着节日气氛在灯会里流连忘返,她从来没有想到就是在这个繁华夜晚遇到了一生令她心动的男子。她说,这是她爱情的萌芽,含蓄不失温情。

            集会当晚,东京街道。那夜只忽见李迥同一名举止风雅、身着湖色长衫的书生一同走来。他双手作揖走到父亲李格非面前深深一拜:“李大人,晚生赵明诚有礼了。”接着又向他介绍自己的家人,当提到李清照时,李迥笑着说“这就是那位才女,我的堂妹。”赵明诚听后面红耳赤,目光躲闪,也许是因为终于遇见了自己仰慕的姑娘,不免行为僵硬起来,害羞又拘谨。李清照则觉得哥哥的这位朋友十分有趣,泛起朵朵红晕的脸颊像施了粉黛,不禁“噗嗤”一笑。李迥见此态便向叔父匆匆告辞,拉着好友随人流匆忙而去。李清照目送着他的背影忽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心也随之波澜起伏,小鹿乱撞。“初见时的他那般美好,也许那个时候我就渴望着他能跟我一同分享青春故事,与我一同晨看朝霞、暮享夕阳。”我面前的老人托着腮,专注的神情上流露着幸福的底色,仿佛时光机的无穷魅力将她带回到年少时。

            我仍然坐在一边听她的过往,仿佛时光凝固,仿若阳光不落,亲吻着过去,温暖着未来。就在东京城集会过后不久,赵明诚曾来过有竹堂与李格非交流《洛阳名园记》。那时的少女清照正在院落中荡秋千,却未发觉她的欢声笑语已经引起了“心上人”的注意。赵明诚呆呆地望着那个女孩,难以想象原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倩影就在眼前,心里一颤,显得窘迫又紧张。丁香的示意也让李清照脸红心跳,这才从秋千架上急忙跳下朝闺房溜去,却在慌乱中将一只青缎子鞋掉在地上,捡起后边跑边想:这不是在集会上见到的哥哥好友吗?他怎么会来我家呢?她跑到一颗青梅旁,顺手折了一根小枝,悄悄回头,蓦然发现那人亦痴痴地望着她,他的眼神专注,她的模样青涩。年少时的李清照与赵明诚便在这阳光明媚的后院默默埋下了情根。

            “那时我快步回到闺房,只觉紧张不安,心中却充溢着从未有过的奇妙感,那样的感觉很神奇。可待我回过神来,明诚早已不见踪影,我知道他是去找父亲讨教了,他那么聪敏……”

            “那后来呢?”看着老人忘掉悲伤、沉浸在回忆里的笑颜,我也不禁满心欢喜。

            “后来啊……自从他那日离开我家,就默许誓言今生非我不娶,之后在太学也甚少与朋友蹴鞠、下棋,而是常常独立角落读抄录的诗稿,回到家中也非像以前一样刻苦读书,而是喜欢和母亲待在一起。后来他发现家中有客人登门造访,和长者相遇时他们会对自己投向一种很怪异的眼光,似是打量也像是欣赏,令他不解。直到赵母告诉他家里的客人都是为他的亲事而来的,他才明白这些人的用意。但是就在当晚,明诚告诉他父亲自己梦见老人送的古籍,还说此书事关他的人生,其中十二字为‘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是‘词女之夫’!指的就是您吧?”

          “是的,然后我们成亲了,那年我十八岁,他二十一岁。他给了我青春时节最浪漫的婚礼,凤冠霞帔、钟鼓佳乐,令我永生难忘。明诚酷爱金石,在攻读经十之余,又对彝器、字画等物刻意搜求,我就帮他整理古玩、考证、鉴别,婚后他还坚持读书,每月只有朔、望才能归家,那天我会准备他喜爱的酒和菜,我两对月赋诗,记录我们的甜蜜。只是这样的美好生活却随着时光的侵蚀慢慢磨灭了……”

            她顿了顿,倒吸一口凉气,又接着说:“可惜天有不测风雨,朝廷发生剧变……”

          “叮铃铃!”伴随着清脆的闹钟声响,如同响雷贯耳般将我惊醒,突然江边对话的情景不再,面前沧桑的老者不再。望向窗外的风轻云淡,我迷离、我惊慌、我诧异:“哦,原来这只是一场梦啊!”可是它如此真实又是如此令人喟叹,斯人已去,其青春常驻。我随手翻阅着身边的诗集,薄薄的册子里缩写着李清照的人生,刊载着她的青春光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是她,“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亦是她。

            时光交织在光阴里越行越远,过去与现在交相辉映、若即若离。因为一场梦,我毅然踏上旅途去寻觅一代才女的传奇人生,感受她丰富多彩的青涩时节。时间的年轮已转过千年,如今的开封市显得愈加繁花似锦、车水马龙,在岁时的长河里反复更替,熠熠生辉。我来到有竹堂,路过赵府,历史的灰尘给它们踱上了一层“金”,这些陈旧的建筑安静又执拗地矗立在这座古都中,彰显出它特有的文化内涵。

            “爸爸,这是易安年轻时生活的地方吗?”身旁的小男孩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

          “是啊,孩子。她爱诗词,美丽善良,又与丈夫琴瑟和鸣,年轻时不仅是大美人,还是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呢。”他们交谈着。

          我静静望着这座院落,想起李清照年少的婀娜,想起她少时“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般的灵动美好,还有彼时“梅腮柳眼”的年轻脸庞。她的青春,怎一个美字了得!

          而这样的佳人,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在历史的沃土里,绽放出一株女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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