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后,真正我泣不成声的是在他离开家的最后一晚。
当时在堂屋中央一群人打开他的棺木给他盖被送他上路,那是超度的最后一程,我听到大家都在说“这是爷爷在家睡的最后一晚,愿他今夜过后一路走好”我点点头,背过人群后眼泪再也停不了。
我枕在炉子边长凳上,那半大的猫咪伸手来想要和我玩耍,浑然不知这人世间从此少了一个爷爷。小猫是婶娘在邻里找来的,说是给奶奶作伴,因为还不惯家的缘故一直用布带把它拴在火炉边。那一刻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是抬头似乎能看到爷爷就倚在沙发上逗小猫,能听到他一声声地唤“小猫小猫…咪…”能被他学猫叫给逗乐,但又清醒地知道永远不会了。爷爷一辈子养了很多猫,从来没有给他们取过名,他们那一辈的人,勤奋务实,当了一辈子农民,讲不出华丽的话,似乎也不做什么浪漫的事,但也总有生活的情怀。
想起小时候爷爷总爱学猫叫逗我们开心,学得轻快就被逗得咯咯笑了,叫得粗犷时就吓得小小的我们不敢不乖乖听他的话。他这一辈子儿孙满堂,教育的话总说得很少,但总就是能给以人最深刻的记忆。如今他走了,一时间音容笑貌全在眼前,回忆又涌上心头。
在离开之前与世界和解爷爷出生于动荡不安的年代,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虽然也有过崎岖不平浮浮沉沉的苦难,但总的来说也算平安顺遂,曾经为人师表却不料好景不长,后拜师学艺从此以木制工艺养活家小,父亲兄弟姊妹共七人,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最终也是父母德高,子女良教。家中四世同堂,儿孙孝顺,爷爷也是享了天伦之乐,于耄耋之年寿终正寝,相信当他回首过往人生,也会将一切苦难坎坷和解,把微笑留下。
很久没有再去过老屋,回头看的片段有一些风霜,不忍揭开那年代白墙黑瓦的忧伤,如今那里已无人问津,老房子的角落里也不会再藏着爷爷的小木房,阁楼深处也没有奶奶当年做的小麦酱……
小时候父母远游,我便和爷爷奶奶留守在家,记忆中房前有棵桃树,具体是什么品种以及什么时间成熟我也说不上来,但永远忘不了每年成熟季节,爷爷带领我们一群小孩摘桃吃的景象——哥哥们胆大便像猴一样爬到树上,小小的我们就在树下接还总是接不住,很高的地方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爷爷就给我们出谋划策,用他的竹竿木材给我们制作称手“兵器”,抬手瞄准枝头又大又红的一个桃,用神器夹住,再使劲转一圈,桃就到手啦!当然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比如瞄中被蛆虫蚕食的一个,爷爷带着哥哥们取闹,我往往就会被吓得咿呀直哭;再比如好不容易击中的战果,一个不小心就蹦到别人家的后阳沟里,白白浪费一番折腾,但有时我们不甘心那么诱人的战利品就这样付诸一炬,于是又蹑手蹑脚跑到草丛里去找,如果连它掉下去的地方都没看清,那就算真的是白忙活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山村里还没有学前班,爷爷正好教过书,于是我们从小跟他一起活蹦乱跳,背诗写字。“早上起来面对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东方红太阳升……”,“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Mi suo la mi so,La suo mi dao rui”“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真正是愉快的歌声满天飞,大多都是革命老歌,满都是爷爷年代的气息,在山村里度过的童年无忧无虑,没有背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作业,也没有被老师请家长的惶恐和考不了高分的惆怅,爷爷总能想到新奇的玩意儿逗我们开心,还教我们学习读书写字,有时还能和他在木房里打下手——拉墨斗,捡刨花,拿着他废弃的小木块当作积木来玩,捧起刨花木屑撒得满天飞,总有说不完的乐趣。
在离开之前与世界和解但爷爷也有凶的时候,他也会吼人会发脾气,在奶奶不在家的日子里只会给我炒猪油拌饭,连酱油都没得加,但天下小孩总是一样记吃不记打,快乐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后来离家越来越远,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变少,心里的挂念不断加深。
他一辈子都像个老顽童,幽默风趣又爱和人谈笑嬉戏,脑海中他坐在家门口听着山歌碟片,和过路的人打招呼攀谈说笑,大家都和他说得投缘,尤其是小孩子总是被他打趣,有时还会把他记忆中的老歌一代一代地教授下去。
爷爷他这辈子最冥顽不灵的就是抽烟这件事。年过古稀之后的爷爷各种代谢病都找上了他,尤其是每况愈下的支气管炎更是要求他与烟隔绝,但是他“烟盒”的外号并非是浪得虚名,全家人也都拿他没有办法。也许吧,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些执念,爷爷就没有越过这个鸿沟。
葬礼似乎更多是为活着的人准备的,他们需要一个宣泄和缓冲的场所,孝儿男女只有通过尽心竭力地忙碌相关事宜,张罗着迎来送往吊唁的宾客,锣鼓鞭炮热闹震天,才会暂时忘掉悲痛,暂时不去计较是否自己有愧于亡人,是否不曾尽了孝,想着这也是对亡人所能做的最后的事了。按照老家的风俗,爷爷的葬礼持续了十天,亲朋好友都来了,爷爷在世的老伙伴们也都过来坐夜,谈笑风生话家常,好不快活。
人似乎也不是在一瞬间离世的,在葬礼上痛哭只是一个开始,热闹过后,悲痛才又显得更加真切。雁归有时,落山有风,惟独明月不再升起。
在离开之前与世界和解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土葬传统,给老辈人入土为安的念想,爷爷长眠之地,是个风水宝地,地处高山之巅,山河景致皆在眼前,他老人家也可以遥望家的方向。护棺上山的路上,天阴沉沉的,刚下过雨,原本只半小时车程的距离时间被拉长了两倍,一行车队小心翼翼,仔细再仔细,生怕载着爷爷的棺木磕着碰着。爷爷走在最前面,这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们带领前路,今后那块地方便就成为心之所向。我通过天窗探出半个身子,看到黑夜里亮起的车灯一行一行在坑洼的土路上起伏颠簸,忽而点燃的鞭炮声声入耳。我回头看着闪烁的灯光,似乎照亮了一整个冬天,在这个黑暗还没有被黎明划破的寒冷的夜,是我们一起,把爷爷送上了山让他从此入土为安啊……
一路顺利到达爷爷的新家,随行的年轻力壮的人儿们齐心协力剖土、搬石,所有人都没有懈怠,只为新家早些筑好。在经过了一夜未眠的困顿之后,大家脸上都有深深的倦意,但还是强打精神“蚂蚁搬家”“速战速决”,终究还是人多力量大,延绵不绝的鞭炮声驱赶了邪恶。
围着燃起的炽烈的火堆,噼啪声时有响起,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的表情,疲惫、空洞、从容、黯然,有的人还在休息的间隙娱乐起来,喝一杯烈酒暖暖身子……而此刻我的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我知道关于爷爷的一切或喜或悲也都尘埃落定,愿爷爷在另一个世界一切也都好。
爷爷在这个冬至还没有到来的夜晚就这样走了,而我愿着人在往生之后会存在于万物,存在于周遭的一切事物中,就慢慢超越悲痛。人往生之后,应该有三次死亡的,断气的一刻是生物学上他离开了;下葬之后是宣告亡人于家国社会两世相隔;而第三次,是在世人眼中心间都忘了故人,那他才算彻底离开这个我们生活的人世,就好像《寻梦环游记》里那样,里外两个世界,各自安好,相互挂念。
我知道,爷爷一切都会好。而我们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将面临死亡,愿我们在那一刻能与自己和解,从容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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