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

科学院密林的深处，一栋栋新落成的公寓房的最北侧，那里还有一小排灰砖红瓦的老房子，大多住着这个院子里的闲杂人等。王大力和阿惠夫妇就住在有开放式阳台的那一间。阳台本是当年的集体晾衣场，十来个平米的样子，后来废弃了，堆放了几十张老电影院的椅子。好在那是槐木的，历经风雨并不腐朽，只是上面的绿漆蓬松脱落，显得老旧不堪。大力和阿惠将这方空间收拾了出来，给椅子刷了淡蓝色新漆，阿惠裁了半箱子旧衣服，棉麻拼接，在椅座上缝绑了软硬合适的垫子，大力将几张钉锈木歪的椅子拆卸下来，横的横在一起，竖的竖在一起，用长钢钉和木胶作媒，竟敲敲打打出一张长条桌。大力和阿惠吃饭聊天都在这里，沐着晨光，吹着晚风，好生惬意。

现在来看，大力在科学院维修班工作，日常背着帆布挎包满院子跑，他认得别人，别人认得他的锤子也不一定认得他，阿惠比他稍微体面干净一些，在食堂打杂，她做不来大锅饭，所以只能干洗洗涮涮、刮皮切块的活儿。一个浑身沾满油污，一个整天靠着泔水，这大概就是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就被放入到这个类别里。电影院还在的时候，大力是放映员，是这个院子里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播种者，几年下来，没出过一次意外，保障大家全程井然有序接受文艺熏染。阿惠在图书馆整理书籍，纸张油墨过一遍手，字里行间心中留，最前沿浪潮的思想她第一个嗅到。改革开放的气息带来了辽阔天空的新风，也带来深蓝大海的腥风，大力手头掌握了几张偏离主体思想的片子，在集体项目播映之后，他会叫上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和阿惠，在大多数人酣然入梦之时，偷偷摸摸地在电影院吃独食。屡试不爽后，大力胆子大了起来，集体项目结束还不到二十分钟，便搞起了事情。怎料院长的老花镜落下了，回过头来拿的时候撞了个正着。那时候，没有什么事情比思想不端正和乱搞男女关系这两件事更严重的了。为了以儆效尤，大力被发配到了维修班，阿惠去了食堂。

因为年轻，所以要坚挺，他们并没有被打倒，接受了这份命运的安排。以前的同事同情他们，问大力：“就你那脑袋瓜子，干这些活儿，可惜了，可惜了。”

大力说：“不可惜，干啥都一样，革命工作不分先后也不分贵贱。”

他们也问阿惠：“以前闻着书香，现在，唉。”

阿惠说：“都是收拾的活儿，革命工作不分先后也不分贵贱。”

以前扛设备扛多了，腰间盘突出，现在修个门修个锁，爬楼钻缝，腰还好了。之前的图书馆经常有新的学习材料运过来，为了保证大家能够第一时间得到精神补给，阿惠常常熬了通宵才能将材料梳理分装完毕，现在好了，人一天也就三顿，忙活完晚饭就可以回家，给大力再做顿小灶，阳台上升起油烟，香味吸引着野猫从红瓦处探出头来，踩着晚霞一般奔涌而来，在灰瓦上轻轻一点，跳到了阳台上，围着喵喵叫。

早上，大力在护城河里钓上来几尾鲫鱼，阿惠挑了两条佐以葱姜慢炖，熬到骨肉脱离，便捞了出来给野猫们当做晚餐，汤是奶白色的，下入切成小块的豆腐再炖到出了气孔，汤味完全浸入，这是最好的酒后暖胃汤。剩下的几尾做了红烧鱼，豆豉是自家做的，加入了苹果泥和灯笼椒，这是阿惠的拿手菜。晚上，当年一起在电影院“开小灶”的几个人要在这里开小灶，只不过，他们的到来要稍微晚些，作为领导干部，时间往往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