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镇（一）

                                  一

话说清末民初，山东烟台和青岛交界的地带，有一个叫做乌龙镇的地方。乌龙镇虽然地方不大，但由于地处交通要道，逐渐成为周边几个县的商业集散之地，于是就很快繁荣起来。

那时候正逢乱世，山东一带经常闹响马，也就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乌龙镇上经商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刚刚积累起来的那一点财产，家家户户开始练武防身，由此形成尚武学拳的风气。

乌龙镇虽然相当繁华，毕竟是个小地方，容不下太多的武馆，竞争在所难免，最后自然是胜者为王。本镇最大的武馆叫做范家武术馆，馆主当然姓范，叫范德谦。范师父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范十步。实际上范家也是乌龙镇上最大的家族，人才济济，范家还有一支亲族在县城站稳了脚，出了好几个县城里的大官。这范十步年轻时闯过上海滩，干过巡捕房的。后来年纪大了就返回乡里，见过世面的人物派头自然不小，名声马上就传扬百里开外了。他回乡清闲无事，就在范家宗庙大院西北角的小院子里开起了范家武术馆，起初只招收本族子弟练习拳脚，范氏家族上下自然全力支持。后来武术馆又买了附近几户的房子，扩建改造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也允许外族子弟拜师学艺了。镇上另一个比较大的家族是董家，董家因为势力一向不如范家，就只好服软忍让巴结着范家，所以董家子弟也大都投拜到范家武术馆学艺，这样一来两家关系基本算是更加融洽了。

范师父虽然有本镇两大家族的支持，若没有真功夫也难立住脚的。武馆正式挂牌开业那一天，燃放爆竹之后，范师父站在乌龙镇中心大街前，周围都是热闹的商铺，他恭手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范某不才武馆开业，为了回报乡亲的厚爱，演一套拳法请大家指教，莫要见笑了！“

众多乡亲早围上前来，一听范师父要当街打拳了，立马后退让开场地。只有两个人，本来站在后排，如今却不肯后退一步，明显站在众人最前面了。他俩分别是本镇扬威武馆的霍师父和振远武馆的陈师父，同行本是冤家，今天这二位师父恐怕是有备而来了。

范师父并不在意，起手亮了一个开拳的身段，周围仿佛立刻间有了丝丝杀气！也是巧合，天空突然昏暗，一个闪电后面响起一阵轰雷，唬了众人险些惊倒。

范师父又一声低吼，开始要展开拳脚了，街上忽然就阴风大作，吹得最前排的霍师父和陈师父也不得不后退几步，遮面蒙脸。

一身黑衣的范师父就在狂风中演练起拳法，真是大长威风，如一条奔腾起舞的乌龙，众人叫好不绝。

范师父一边演拳一边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范某献丑了！有谁愿上场与我切磋武艺的，请报上名来！

有人随声喊道：霍师父，陈师父，不如您二位上场和范师父切磋切磋！

这时候终于大雨倾盆而下，众人马上一哄而散。范师父仍在大雨中演练拳法，雨太大他只好闭上双眼，大呼道：“好好好！霍师父，陈师父，你们二位不如一起上，咱们哥仨就在雨中大战三百回合吧，痛快痛快！“

那霍师父和陈师父犹豫片刻，一齐抱拳道：“范师父，还是您厉害，我们俩甘拜下风就是了。”说罢两位就抱头往家跑了。

范师父大喊：“你们俩怎么跑了?按江湖比武的规矩，就算认输啦。哈哈，承让承让！“

经历这场大雨，范师父就奠定了在乌龙镇众多武馆中第一师父的地位。

不过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这场大雨一连下了三天，这三天里的每一天，范师父都要在武馆门前的大街上演练一套拳法。然后大呼小叫，请挑战者上台切磋。场外都是打伞看热闹的观众，自然无人敢应战。本地开武馆的江湖规矩，就是开业三天之内欢迎随时随刻来踢馆的武林同行，过了三天之期就不准许来随便踢馆了。三天之后，雨过天晴，范师父大概得了一场挺重的感冒，闭馆几日不出。

这几日里，正巧乌龙镇里却来了一伙强龙。

这一伙人有八位，江湖号称关外八大金刚。那年头皮货皮草绝对是贵重物品，长途运输贩卖风险很大，一般都花钱请有名望的镖局才敢上路。八大金刚仗着都有一身武艺，也不请镖局就结伙上路了。果然路上遇到几拨山东响马，八大金刚奋勇抵抗，响马们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眼看就能将这批贵重的上等皮货安全运送到目的地一一乌龙镇，八大金刚都松了口气，谁想竟赶上了三天的大雨！荒郊野岭无处躲藏，加上和响马搏斗损失了防雨物资，这下真是惨了，上等皮货被雨水泡过就不值那个高价了。

到了乌龙镇联系上了买家，只能便宜出手了，连本钱都不够了。八大金刚住进乌龙客栈，窝在房里集体啃窝头，个个垂头丧气。怎么办，就这么回老家去的话，借同乡的本钱都还不上，以后哪里脸面在家乡混?

金刚老大说：“不如这样，咱们暂时留在乌龙镇找一份买卖做，等赚够了这趟亏的本钱，咱们再回去吧。“

金刚老五是个女人，挺男人婆的，模样倒也有几分俊俏。老五叹口气，“大哥，没有本钱，咱们又有什么生意可做的？“

大伙都叹气，低头硬啃窝头。金刚老五吃不下，把半个窝头塞给金刚老四。“四哥，你饭量大，你吃吧。"

金刚老四感动得不行，"五妹，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金刚老四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枚大洋钱，说道：“五妹，我就剩这一个子了，你吃不下窝头，拿去买个烧饼吃吧。”

金刚老五动心了，“四哥，这好吗？咱们这么多兄弟……”

其它的兄弟都咽了口水，说：“没事，五妹，你就拿去买烧饼一个人吃就行了。你是女孩子家，哥几个能不让着你？”

金刚老五就打算拿了那个洋钱去买烧饼，金刚老四说，“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五妹，你能不能答应嫁给我？"

金刚老五立刻把洋钱塞给金刚老四，斩钉截铁地道：“滚！我不吃了。”

众兄弟都捂嘴笑。

金刚老八最年轻帅气，一向很有主见，缓缓地说道：“大哥，咱们如果想找买卖做，不如问一问这家旅馆的老板。我听说乌龙客栈的马掌柜就是乌龙镇的镇长。“

乌龙客栈的马掌柜，的确就是镇长。你叫他马掌柜或马镇长都可以，在这个有时忙碌有时清闲的农村商业集散地，谁也说不清哪个算是他的兼职工作。

马镇长笑咪咪地说：“各位客官，我这个镇长不大管用的，就是乌龙镇大家伙的一个公用的仆人，负责跑跑腿办办事。这个镇上真正说了算的，是各大家族的族长们，尤其是范家和董家的族长。你们想在这里做买卖的话，不如去拜会那几位族长，只要几大家族他们点头，啥事都好办。咱们乌龙镇这小地方，一切都讲个人情的不是。“

八大金刚互相看几眼，金刚老八开口道：“马镇长，我看咱们镇上开武馆的不少，这行生意是不是很好做啊？“

马镇长说：“开武馆当然生意好啦，我们山东是个穷地方出响马，大家伙都想学点武好防身。可是混这一行得靠真本事才行啊，人情就不好使了。”

八大金刚互相看了几眼，都点了点头，这就好办啊。

话说得了重感冒的范德谦师父，正躺床上咳嗽，头上捂毛巾发汗。几个小侄围上来，汇报重大消息。

“三叔，大事不好了。从关外来了八大金刚，他们一天之内踢了霍师父和陈师父的武馆，赚了一百个大洋！现在他们又找上咱们的门，拿出一百大洋做进见礼，说要踢咱们的馆。”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踢馆？旁边有个小徒弟问。

有个老徒弟就回答，“就是要和咱师父比武，他们输了就把那一百大洋送给师父。如果他们赢了师父，师就要送一百大洋给他们。这就叫踢馆。"

怎么办呢，三叔?

是啊，怎么办呢，师父？

范师父道：“八大金刚是过路客，避避他们锋芒，他们就会离开了。另外，给他们二十个大洋，说话一定要客气。“

三叔，给二十个大洋这么多？

范师父咳嗽几声道：“不多，他们能打败霍师父，陈师父，我也敬佩他们。就当是交朋友了。”

这事就这么办了，接下来几日，范家武术馆一直大门紧闭。听说八大金刚已经走了。

这一天范师父感冒退了，走出家门，径直奔向乌龙镇茶馆。一路上众人都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范师父，范师父并不介意，只是朝父老乡亲们致意微笑。

范师父进了茶馆，坐在习惯的座位，店小二立刻端上上好的乌龙茶。

店小二道：“范师父，还是您常喝的那种乌龙茶，请慢用。”

范师父道：“给那桌的客人也上一壶好乌龙，我请客。“

那一桌坐的正是八大金刚。

金刚老大品了一口乌龙茶，赞道：“好茶！“

然后金刚老大从怀里取出二十大洋，拍在桌上，朝金刚老二一使眼色。

金刚老二就朝金刚老三使眼色，老三又对老四，老四不敢对老五就对老六，老六对老七，老七对老八。

金刚老八看着大伙，大伙都朝他使眼色，金刚老八咕哝一句：欺负我小，老支使我！

他拿起那二十大洋，送到范师父桌前放下，又回到自己那桌。

金刚老大说：“范师父，我们哥几个无动不受禄，不好意思收您的钱，请拿回去吧。”

金刚五妹咕哝一句：“当我们是要饭的呀，二十大洋就打发了。“

金刚老四说：“我们也不是跑江湖卖艺的，眼里就认识钱。范师父，你要是够爷们，就接受我们哥几个的挑战吧。都是爱好武术的练家子，练了没有二十年三十年也都十好几年往上了，藏着掖着有啥意思，不如亮一亮真本事，大伙明刀明枪地交流交流嘛。”

范师父不慌不忙地喝一口茶，“兄弟，你想怎么个交流法啊？”

店小二又上来倒开水，金刚老大于是说：“老四，你就敬范师父一杯茶去。“

金刚老四会意，端一杯茶就冲上去。比武就这么着动手啦！

范师父就坐在那不动，一手举杯喝茶，一手接大胖子的招式。满茶馆内外的众人，看得目愣口呆，范师父就用单手，几下就将金刚老四击倒，狼狈不堪。

金刚五妹不由叫一声：四哥！

这坏了，金刚老四来劲了，再一次冲上去，这把他全力以赴，范师父仍是单手将他击倒。

金刚老四发狠怒吼，又冲上去，要拼命了。范师父用双手将他彻底治服，仍然身不离坐。范师父道：“不好意思兄弟，我要踢你屁股了。”

一抬脚，金刚老四就飞起来，倒栽葱砸在同伙桌上。众人哄笑，金刚老五一怒而起，前去进攻范师父。

范师父仍然身不离座，几乎用同样招数拿下她，却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请你退下吧。“马上松了手，金刚五妹羞怒而走。

接下来，金刚老二，金刚老三，金刚老六，金刚老七轮流上前战斗，竟然都不是范师父敌手。乌龙镇都围过来观看，大声鼓掌叫好。

金刚老大看着金刚老八，金刚老八摇头道：“老大，咱们就别上了。上也没用，你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金刚老大道：“老八，年纪你最小，武功却是你最好。可你连上都不敢上，也太狗熊了吧！“

金刚老大脱了外衣，站起身就要上场了。

那边范师父也站起身，说道：“这样打来打去，就没完没了了。不如这样吧兄台，我从这个位置到出这茶馆，差不多十步的距离。请兄台和各位兄弟一起上来打我，如果我不能走出茶楼，就算我输了！如果我能走出茶楼，咱们之间的比武就算到此结束！”

众金刚都打起精神，大声道：“老大，快答应他！就不信他有这能耐……”

只有金刚老八退后几步，站在茶楼大门外说：“要打你们打吧！”

金刚老大想了想，说：“好好好，打！”

在父老乡亲的注目之下，范师父从容迈步走出茶楼。七金刚一涌而上，范师父独战群雄使出他最厉害杀招的掌法，竟然一步未退，直朝茶楼外走出十步。就在十步之内，竟将七金刚一一击倒！

金刚老大倒地呻呤：“你使的可是如来神掌？”

范师父说：“差不多，其实叫做仙人掌。”

然后范师父抱拳道：“各位，承让承让！”

金刚老四大声叫嚷：“范师父，你记好了。我金刚老四孙洪雷如果不报今日之仇，我就是小狗小猫！“

范师父没理他。

范师父走出茶馆时，站在门口的金刚老八说：“范师父，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范师父点点头。

这时父老人群中有一白发老者穿清式马褂还留着辫子，原来是董家族长人称秀才二大爷。董秀才站出来说：“范师父了不起啊，十步之内打倒七个好汉！”

从那以后，范师父就被人尊称为范十步了，方圆二百里传扬，于是威名大震。

一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