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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山谷吹来(连载三)

风,从山谷吹来(连载三)

作者: lesley金色麦田 | 来源:发表于2021-04-04 12:39 被阅读0次

    十七

    1955年,根据中央指示精神和上级工作部署,边城县委决定在彝族地区实行民主改革。县上抽调了200多人,组成民主改革工作团,分赴各乡村,作广泛的群众动员工作。李铮带领第一工作队,坐镇第三区机关所在地,走马坪,恩扎木沙和麻洛跟随。

    走马坪是一条被群山环抱的夹皮沟,地势险要。左边是一座陡峭的悬岩——盘桶岩;右边是雄壮的龟儿寨、天保寨两座大山;背后是险峻的碑坪山。仅有一条乡间小道,顺马边河右岸而下,直达距离60多公里的县城,交通十分闭塞。集镇上居住着100多户人家,主要是解放前躲避抓壮丁、逃债,或因天灾人祸逃难的汉族农民和商人,而彝人则世世代代生息繁衍在走马坪四周的崇山峻岭之中。解放前,走马坪集镇是外来客商进入彝区做生意的必经之地。每年的四五月间,各地汉族商人纷纷云集这里,再通过头人担保进入彝区,运去盐巴、布匹、牛羊和农具,然后换取彝人的大烟、牛羊皮和中药材,被商人们称为赶“烟会”。因历史形成的原因,走马坪集镇人员结构复杂,社会秩序混乱。一些官商和地方势力相互勾结,巧取豪夺;一些地痞流氓和土匪也趁机敲诈勒索,或持械抢劫过往客商,平民百姓深受其害。已经被解放军击毙的土匪头子罗盛平就曾经盘踞在这里,欺压百姓,无恶不作。

    李铮有了之前建立民族自治乡的工作经验,依然坚持走群众路线的方针。但是,民主改革是一场深刻的历史变革,要根除奴隶制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每前进一步都伤筋动骨。加之走马坪情况复杂,因此,工作队的工作一开始就受到阻碍。

    “听说政府要搞民主改革了,改个鸡儿哟!呵哟,好好的晴天要打雷,岩石也要打滚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尔比尔吉》说:黑彝天生当主子,奴隶天生拉牛犁。天本来就在上面,地本来就在下面,谁能把它翻转来?而今,政府要让奴隶、百姓都翻身,把主子压在下面,这不是硬要河水倒流吗?”

    “彝人祖祖辈辈受尽了汉人的欺压,把我们当蛮子,不断地派官兵来攻打,杀过我们多少人,烧过多少寨子还抓走我们的头人当人质,现在又要夺走我们的家产,真比虎狼还凶狠!”

    ······

    类似这样的舆论,一夜之间在走马坪四处扩散。有田有地有点家产的上层彝人眼里充满了对工作队的仇恨,一部分奴隶娃子和底层平民觉得平白无故地分主人财产不占理,腰杆直不起来,与工作队的配合也不积极。

    李铮带领工作队的同志们挨家逐户做动员,宣传民主改革的方针政策。

    “民主改革的主要任务是废除奴隶制,消灭剥削,实现耕者有其田,人人都享有人身自由和平等的政治权利,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让人们过上幸福生活。”

    “奴隶制度造成了世世代代的冤仇,打不完的冤家,争不完的土地。奴隶主与奴隶主之间有仇,奴隶娃子与奴隶主有仇。政府以和平的方式废除人吃人的奴隶制,实际上是爱护、帮助奴隶主走上自新的路。”

    ······

    恩扎木沙将在西南民族学院所学到的理论知识全部抖落出来,用彝语不厌其烦地讲解,嘴角泛起白沫,口腔里起满了泡,但收效甚微。只有少部分彝族上层人士主动交出了枪支,象征性地给工作队表了个态。私底下都在等待观望,看一个羊子过河,十个羊子过河·····,谁家能先带头,解放奴隶娃子,分光田地和牛羊。

    傍晚,乌云从天边喷涌而来,一声响雷在走马坪夜空炸响,紧接着暴雨倾盆,四周的山风呼啸着,仿佛要将树木连根拔起。暴雨中,三个黑影窜入了白彝奴隶主耍子甘干家坐落在山顶的院坝。

    耍子甘干解放前靠种植鸦片、贩卖军火发了财,拥有大量土地、枪支弹药和奴隶。走马坪匪首罗盛平见他机灵能干,在大垭口、雷公坪、干溪那达、十二坝、老瓦营等地有很强的号召力,便将其收入麾下,认做干儿子。罗盛平被解放军击毙后,耍子甘干见形势不妙,主动到人民政府坦白从宽,上缴了部分枪支,解散了武装队伍,争取了宽大处理。

    此时,耍子甘干坐在火塘上方,心中的仇恨令他的面部有些扭曲,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泛着幽光。火塘四周坐着几年前被解放军追击,逃往美姑的曲尼木干和阿侯曲子,还有潜逃的国民党官员肖泰贵。

    “妈的x,老子在深山老林过的日子,连鬼都不如。”阿侯曲子“啪”地朝地上吐了一耙口水,仿佛要吐尽胸中的恶气。枯瘦如柴的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唾沫,长长的指甲里嵌满了黑色的污垢。

    “狗日的,我家的下贱奴隶娃子,居然敢吃里扒外,向政府告密邀功请赏,还当了鸡巴积极分子,看我逮到他,不把他撕来吃了才怪。”曲尼木干愤恨难平,说起他家的娃子麻洛就恨得咬牙切齿。

    “烂汉人些咋个不去死,想要分我家的田地、财产,门都没有!干爹的帐还没算呢。”耍子甘干将一个洋芋狠狠扔进火塘,燃烧的柴火噼噼啪啪串起一阵火苗。

    “据我分析,这次的民主改革就是共党的杀富济贫,并不得人心。目前,乐山的共军已经开赴西藏,边城的共军也前往了大凉山,现在只有两个班的公安民警武装,兵防空虚。而我们目前要人有人,要枪有枪,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肖泰贵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胸有成竹地说:“这次一定要好好地组织策划,该是算总账的时候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又是一声响雷在天空炸响,山脚的马边河咆哮奔涌着,浊浪滚滚。

    十八

    徐紫薇被分在挖黑区工作队。有了两年建政工作的历练,她对民族地区的工作已经轻车熟路。在走村串户的动员工作中,她看到有的奴隶主也很穷,虽然有牛羊、土地、奴隶,但生活水平还赶不上一些勤劳的平民百姓。也不是所有的奴隶主对奴隶娃子都残忍狠毒,大多数奴隶主对奴隶娃子们还是很和善,没有让他们受冻挨饿,有的还把他们当家人看待。但是也有个别奴隶主将奴隶娃子当成牲口,任意打骂,残害性命,埋下了仇恨。徐紫薇从内心认同民主改革,对于奴隶主来说,虽然会失去现有的土地、财产,但从政府给予的待遇来看,经济收入和政治地位都有增无减。对于奴隶娃子们,则会解除身上的枷锁,获得人身自由,享有平等的公民权利,劳有所得。这是促进社会发展的一项变革,几乎对所有人有利,当然,与人民政府为敌的除外。但是,从工作效果来看似乎并不理想。大多数彝人仿佛不愿意打破传统的生活方式和阶层,而少部分对奴隶主有仇恨的奴隶娃子则认为政府的政策对奴隶主太宽大了,应该像汉区一样,把奴隶主抓来斗争、枪毙。

    徐紫薇感觉到了这次工作与建立民族自治乡不同,非常艰难。她觉得大道理暂时讲不通就不讲,只要与彝人一条心,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总有一天会顺利推进这项工作。她尽量用懂得不多的彝语与彝人交流,以缩短民族之间的感情距离。她改掉了洁癖,十天半月不洗澡不洗头也能挨。而且练就了静心功,在彝人家里躺下就能睡,任凭跳蚤在身上演练游击战术,并时不时地向她发起攻击。只是在饮食上还是有些不适应,此刻,她坐在一个老乡家里的火塘边,看着手里一块镶嵌着猪毛,连皮带着三指宽肥肉的坨坨肉,不知道该从何下嘴。徐紫薇开始思念恩扎木沙,思念他的细心和体贴。细细想来,自从来到边城,到纯彝区工作都有恩扎木沙的陪伴和照顾,尤其是饮食上。恩扎木沙教她在彝人家里的用餐礼仪,比如,不能挑三捡四,不能当众放屁,不能将饭菜吃尽,得给主人家留点。虽然不能挑三捡四,但每次恩扎木沙都将带毛的肉皮和肥肉撕下,一把扔进自己嘴里,将瘦肉递给徐紫薇,还滋滋有味地说,自己就是喜欢吃肥肉和皮皮。一次,徐紫薇用马什子舀了一碗羊肉汤,喝完看见碗底有黑黑的小丸子,问恩扎木沙这是什么,恩扎木沙告诉她是滋补身体的中草药,她还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那是羊粪。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喝带有“中草药”的羊肉汤。徐紫薇闭着眼睛,将那块肥腻的坨坨肉吃下,拉了几天肚子后也就逐渐适应了。

    走马坪距离挖黑区不远,俩人时常有机会碰面。恩扎木沙每次过去都会给徐紫薇带些好吃的,比如用野蜂蜜腌制的乌梅,春天刚冒出头的三月笋,脆甜的李子,称坨似的梨,毛茸茸的猕猴桃,香喷喷的炒面……,衣兜里仿佛生长着大山的土特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徐紫薇饱着口福,享受着恩扎木沙带给她的无尽温暖,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待民主改革工作结束后,不管双方父母是否同意,都领证,结婚。那夜,满天星辰,月亮开了小差,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崇山峻岭的草坪上,恩扎木沙向徐紫薇递交了第一份家庭作业,徐紫薇俊美的面庞滚烫,半张半合的红唇轻唤着他的名字,恩扎木沙在心里满意而骄傲地给自己打了个80分。回到走马坪,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力量充满全身,工作起来也更加卖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次的甜蜜温存后,便是永远的诀别。

    十九

    1956年2月2日,还有10天就是春节,一大早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天气异常寒冷。徐紫薇再次放弃了回蓉城看望父母的探亲机会,想再挨挨,等民改工作结束后带着恩扎木沙一起回去。她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并缝好一个包裹,里面装有彝区的特产天麻和核桃。母亲有头晕的毛病,听说吃了天麻效果很好。离开家乡六年了,还没回去过一次,真是个不孝之女。每次想起父母,心中都满是愧疚。她跺了跺已经冻得麻木的双脚,嘴里哈着气,温暖着冻僵的双手,准备前往区邮电所将信和包裹寄出。

    突然,区公所四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并伴有呐喊声:“谁抓住毛主席的娃子就归谁做奴隶”,“工作队的人赶快投降,你们被包围了。”区干部立觉沙沙立即前往交涉,被叛乱分子开枪射击,不幸牺牲。看来,叛乱分子是早有预谋,没有谈判的余地,准备和工作队殊死一战。

    通讯已被破坏,与县城及周边的区公所联系不上,工作队的同志们手里都没有枪,情况十分危急,区长郭长明决定立即组织47名工作队员向县城撤退。面对严峻的形势,徐紫薇奇怪自己居然没有紧张,心脏也不再擂鼓。她沉着地将还未寄出的信件和包裹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心里明白,这次应该是叛乱分子最后的疯狂。

    叛乱分子似乎早已料到工作队的去向,在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设下了埋伏。这又是一条夹皮沟,四周都是山,一条崎岖的小路沿着山脚蜿蜒地伸向东南方向。密集的枪声响起时,徐紫薇看见走在前面的郭区长和队员们纷纷倒下,她预感到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她有些不舍,脑海里浮现出和恩扎木沙相爱的画面,以及眼前满天飞舞的雪花和已经披上银装的群山。当她倒在路边的山坡上,看见自己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白雪覆盖的泥土,她仿佛又看见了恩扎木沙的那双眼睛,清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她爱这样的纯粹,就像山谷里吹来的风,清新而甜蜜。

    同一天,走马坪被两千多名叛乱分子和不明真相的彝族群众围困,通讯和道路都被阻断。李铮用前段时间收缴的100余支步枪和几挺机枪,把两百多名工作队员武装起来,把守住集镇的几个关口,以确保老百姓生命和财产安全,等待增援。恩扎木沙心里牵挂着徐紫薇,又打探不到消息,内心十分焦急,加上走马坪情况危急,内忧外患,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这时,四周密集的枪弹不断地向集镇射击,牛角号、军号以及两千多人发出的啊吼声,助长了叛乱分子的声势。李铮一面组织人员反击,一面设法取得与县城的联系。他派遣麻洛只身一人翻山越岭,前往县城报信,为防万一,又安排恩扎木沙组织人员在竹片上刻上“走马坪危急,请求增援”的字样,沿着马边河水漂流。

    叛乱分子围攻了三天三夜,李铮指挥几挺机枪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耍子甘干和肖泰贵眼见一时半会儿将走马坪攻打不下来,便在周边烧杀抢夺,以切断走马坪的供给,将工作队全部困死,削弱战斗力。

    又过去了三天,粮食即将断供,弹药所剩无几。如果叛乱分子再次连续发起攻击,我方有可能坐以待毙。李铮观察了四周,看出了叛乱分子的组织并不严密,不是没有突围的可能。他决定先前往侦察,寻找突破口。午夜,李铮带领十几名精兵强将,从走马坪上场口出发,顺着龟儿寨的羊肠小道攀登。当他们摸索前进到半山腰时,不料被叛乱分子发觉,随即,密集的火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李铮发现叛乱分子在岩洞里还藏有兵力,当即命令所有人员撤回走马坪集镇,严防死守,等待增援。眼看叛乱分子从四周包抄过来,李铮让队员们节约手里的子弹,自己拿了两颗手榴弹,将叛乱分子引开,掩护队员们撤退。同志们安全撤回走马坪时,李铮却没再回来。

    县委书记张绍华手里拿着竹片鸡毛信,认真听着麻洛的汇报,握着拳头,眉头紧蹙。终于,坚守了半个多月的走马坪迎来了解放军部队的增援。恩扎木沙和麻洛在一个悬崖处找到了李铮队长的遗体,在他的衣兜里,是一张爱人和三岁儿子的照片。

    二十

    边城县烈士陵园,131座墓里埋葬着在平叛中牺牲的131名英烈。两个老人站在徐紫薇墓前,一个是她母亲,一个是她的父亲。徐紫薇的母亲盘腿坐在坟前,手里拿着一封未寄出的信和一个包裹,痛哭着:“你个没良心的背时女子啊,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了,就给我留了几封信,你人在哪里嘛?你晓不晓得我天天都在想你啊······”徐紫薇的父亲颤颤巍巍地站着,脸上老泪纵横。

    恩扎木沙上前搀扶起老人,朝着徐紫薇的墓碑深深地三鞠躬。

    许多年后,一首流行歌曲《灯塔》的歌词,描绘出了此时此刻恩扎木沙的心情。

    “海浪不停,整夜吟唱,孤独陪着我守望。忐忑徘徊,执着等待,我要穿越过这海。灯塔的光,划破浓雾,那屹立不变的爱。忽然领悟,刻骨铭心,勇敢地放声痛哭······爱过的人,你在何处,为何半途就离开······还有灯塔,刺眼夺目,那是最后的救赎,那是最后的归宿。”

    ······

                                                                                2021年4月4日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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