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调1

“唱一曲咏叹调，道不尽相思情。”

01

永定三十八年，蓉城。

一夜之间，蓉树之花凋零殆尽，如同它曾一夕之间繁华盛开。

不过刚入秋，蓉城之中，却一片萧索，那女子匆匆打马而来，飞扬的黑发，惊起尘土飞扬。

蓉城的子民早已忘记，那一年，她肆意飞扬的笑脸。也是这般，一骑白马，穿巷而来，她来得那样急，仿佛是在赴一场等待已久的宴会，她骑着马穿过蓉城的街角巷陌，身边的人都停下来为她让路。

她穿过长长的廊道，在黑暗中独自前行。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感觉，即便大战前夕，依然安心得无所畏惧。

与外面无孔不入的嘤嘤啜泣不同，这里很静，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清晰可闻。

她从来不知道，他们再次相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从她走出蓉城的那一天，她便知道，他们再次相见，不过是下一次离别，而这一次，再见，已遥遥无期。

转角处，有一人，在等她。

她背对着她，一袭黑色暗纹华服，在漆黑的廊道里，即便以她神箭手的眼睛，也看得不够真切。

她停下脚步，怕惊扰了她。

她立在黑暗中，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该上去和她说一声抱歉，还是应该

——她并没有让她为难，缓缓地转过身来，给了她一个微笑，那笑如被风吹败的蓉花，在空中打旋。

她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否也和她一样，她微微掀动眼帘，努力地做出了一个笑的姿势。

“我很抱歉，星仪。”

她走上去，看见她眼里星光破碎。她知道，无论她说多少次抱歉，也不能挽回她所承受的苦楚。

她给了她一个凄绝的笑，岁月没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依然很美。但她知道，美得不过是那皮囊，她的心，早在她进入白城的那一晚衰败。

“你无需道歉，阿青。”她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也一样，正在承受某种撕裂心扉的苦痛，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承受着。她从不假装没有恨过她，她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她！

“还记得吗？你早已说过抱歉。”

“是的，我记得。”阿青低下头，黑色的发丝垂下来，掩住她眼里的伤寂。

穿堂而过的风，扑灭廊道的烛火，两相静立，默默无语。

02

黑暗散去，蓉城的夜空，如镶嵌了宝石。

整个蓉城陷入了狂欢，阿青与这狂欢格格不入，她仰望星空，那璀璨的星光落在她碧波般的眼眸里。

她不知道，最美丽的宝石，也不及分毫，遑论镶嵌在漆黑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光。她近在眼前，可她也和那星光一样，遥不可及。

她星空下，看星光；

而他在城楼上，看她；

还有一个她，在狂欢的人群中，看他；

蓉树之花悠然而下，拂过她的脸颊，夜风吹乱她的黑发，正如她此刻的心。

她知道，她该离开了，夜色正好，而人群正在狂欢，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没有人会注意她的离开。

当然，她也正希望如此。

但为何，这般意难平？

阿青伸开手掌，接住一朵飘落的蓉花，嘴角上扬，自嘲地笑道：“大概是胜利来得太容易？”

摇摇头，将那一支白花藏入衣内。

是时候离开了。

“阿青！”

“星仪？”

“你没参见宴会？”

“你也不没参加吗？”她笑嘻嘻地飞奔过来，拉住他的手，纯白的纱裙在夜风的吹拂下，惊起一阵涟漪。

阿青扬眉， “我？我自然不用参见，可大魏的子民，需要瞻仰他们未来皇后的风采。”

“大魏的子民，更需要仰望拯救他们战士的风采。”

星仪拉着阿青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双腿敞开，慵懒散漫，毫无名门淑女该有的样子。

阿青任她拉着手，手指碰到她发间摇动的金钗，冰凉刺骨。此刻她最不想见的是她，最不敢见的也是她。

“你猜，大魏的子民看到他们的皇后，如此没有风度的坐在石梯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阿青挑眉，弯起嘴角，泉水般的笑声洒在夜空中。两个人就这样拉着手，坐在蓉城的夜空下，洒下了一连串的欢笑声，仿佛连夜空中的星星也被这笑声所感染，越发得明亮。

“那么，你呢？阿青，为何没去参加宴会？”

星仪摩挲着她指腹的薄茧，她拉弓的手，除了指腹上薄薄的一层，手指莹白如玉。

她从来都知道她很美，若她不是命定的将星，本不该扮着男儿，拿起弓箭驰骋沙场，也该如她一般养在深闺，侍花弄草、品茗作诗。

阿青偏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知道她为何而来。

“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在星仪以为她不会回答了，那声音却柔和地飘进了她的耳膜，只一瞬，便飘散在风中。

她并没有对着她说，她对着虚空，她的声音那般轻，若不是她仍保有不死一族的神力，她会怀疑她真的不曾回答过。

“为什么？”

她知道，她该就这样结束的，可还要更多，她应该得到更多。

阿青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看她，她怕看星仪灼热而坚定的眼睛。她久久凝视夜空，良久，似像放下某种执念，轻轻呼出一口气，“你知道的，星仪，我父亲在等我。”

“得了吧，阿青，这可不像你，你忘了你小时候为了逃避训练，是怎么让我帮你的吗？”

她拿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转过她的脸颊，望向她蔚蓝的眼波，坚定而固执地说：“至少等过了明天，我需要你，我亲爱的青青。”

“不，你并不需要我”，仿佛是承受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坚定，她固执地摇头，抿着嘴唇做着最后的抵抗，“你有父亲，有兄弟，你并不需要我。”

“但他们都不是你”，星仪知道，她会答应的，他总是那么善良。

听得她的话，阿青突然笑了起来，如泉水淙淙，“这让我想起了，我们还是幼童的时候。”

是的，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是女孩子。

她总是跟在她身后，连她的哥哥们也总调侃她：“小星仪，你是喜欢上了阿青吗？”

那时，她跑过去抓住阿青的衣袖，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昂着头，叉着腰，骄傲地说：“我以后要做阿青的新娘。”

后来，她知道阿青是女孩子，知道她是命定地将星，而她是天生的凤命，即便阿青是男子，他们也无法在一起。

“你会幸福的，星仪”，阿青轻柔地笑着，细细地理着她被纠缠在一起的发饰。

“我知道”，星仪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蓉花的清香包裹着她，“我只后悔，不是我陪着他走过荆棘，穿越黑暗”。

“你知道，他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扬起头，看着她，急切地说：“我只后悔有陪着他”。

“有我陪着。”

“正因为有你，阿青，正因为有你——”，她埋在她的肩头，絮语被埋藏在坚硬的盔甲里。

“我很抱歉，星仪”，她捧着她的脸颊，温凉如水的手指拂过她眼角隐隐的泪滴。

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总藏不住心事，想要的都急急切切地说出来，她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脸，很难过他们之间也有了不能说的话。

她还记得，从圣西谷出发的那天，她拉着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羞涩地撒着娇，要她多多帮助他。

她亮晶晶的眼眸里盛满星光，像个人类女子一般羞红了脸。

他们这一族，本不该有太多的喜怒哀乐，他们不老不死，却会心衰而亡，人类的悲欢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她知道，她要一个承诺。

一个她该得的承诺。

她脱下戎装，盛装出席。

亲手将她交到他的手里。

看着他们执手相望，万民朝拜，仿佛这所有的幸福都是她的，可她偏偏，阿青微笑地注视他们，冠冕下看不真切他们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们也一定在看着她。

鼓楼的钟声敲了三下，看着帝后朝拜仪式完成，阿青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这是她给出的承诺，更是她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