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纪念日。他生于1902年,丰富的著述(小说)大多写于46岁前,建国后基本放弃了文学写作,改而研究文物、丝绸、文化史以及古代服饰。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逝于北京。“如果他在世,肯定是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有力的候选人。”不少人喜欢这样的说法,以此来加重对沈从文的崇仰和表达遗憾。这固然是个很大的遗憾,不过实在说来,获奖与否并没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对沈从文的认识,能走到多远多深。在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之际,向书友们推荐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套沈从文传记,回顾沈从文生命发展的不同阶段。叙述他的辗转流荡,”传奇”与平常,”人格放光”与精神痛苦。从沈从文的成长、哀乐与创作脉络中,也可窥见中国的文化环境与氛围,以及当时的文人生存状态。
前半生
1902年的12月28日,一个男孩降生在辰河边上的镇筸山城,名叫沈岳焕。20年后,他放弃做兵士的生活,提了一卷行李,在北京一家小客店的旅客簿上,写下一个名字:沈从文。
在沈从文的前半生中,几乎每一个重要的时节,都与水有着无法开解的关系。
离家十年后,他第一次回乡探望母亲,美丽、险急的沅水又给他莫大的启示:
“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沈从文启程回凤凰。这是他离开湘西十年后第一次返乡,历时一个月,多用于行途:坐火车到长沙,换汽车到常德,再坐汽车到桃源,从桃源雇一只小船沿沅水上行,至浦市后改走陆路到家;在家只停留了四天,即回北平。行前,向张兆和许约,每天写信报告沿途见闻。他写了近五十封之多,回北平后整理,把“三三专利读物”转换为面向读者的文本,以系列散文的形式陆续发表,后结集成《湘行散记》。这部著名散文作品的“底本”,给妻子的私信,半个多世纪之后,编辑成《湘行书简》公开。其实还没等沈从文写信,张兆和先动笔了,那是在送走沈从文第二天的早晨:“替你做事”,是指代沈从文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看稿编稿。自从沈从文主编这个副刊,张兆和就成了义务助手;沈从文离开期间,自然更需要她料理一些事务。她结婚后自己也尝试创作,署名叔文。第三天,九日侵晨,张兆和又写一信;晚上,写第三封信。《湘行书简》即以这三封信作引子,主体部分是沈从文的三十四封信。沈从文到常德后,见了“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曾芹轩——十二年前,他就是坐这个人押运军服的船,从常德去保靖再次参军。曾芹轩送他到桃源,选定一只小船,讲定十五块钱,十三日上行。“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
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心绪随情境流转,同时落笔描述所闻所见所感所想,这样的写作情景——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一天,一封接着一封写长长的信——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所写一切,几乎无不由这条河而起;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清晰可见这条河的参与和渗透。
十三日下午:
“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
十五日晚:
“吃饭以前校过几篇《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的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的。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
十七日: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十八日上午,船过两个大滩。上横石滩时,沈从文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
这是沈从文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厚厚的《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到达自己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湘行散记》里有一篇,题目就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标记这一非同寻常的彻悟时刻——返湘之行,同时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内心旅程,其精神会聚和贯通的至高点,即显现于这一特殊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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