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相信世上有鬼的,但我似乎并不惧怕。
死魂灵小时候常听妈妈和一帮妇女们聚在我家灶头讲鬼的故事,她们总是讲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把鬼都形容为披头散发、狞牙利齿,她们讲的时候,神情夸张、目光恐惧,如此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她们真是亲眼见过一般。
待我长大之后,我渐渐了解,其实那些个厉鬼都是大家在无聊时聊以丰富生活的谈资,都有过夸大其词,因为那时正是《聊斋志异》盛行之时,她们将自己从电视里见到的再加上自己坊间听到的,加以揉合归纳,再加油添醋修饰一番,将鬼的形象进一步夯实,就变成了孩子思想里的那个鬼:真的一出现就能将人活活吓死。
好在,我年少,也伏在灶头惊恐地听着她们滔滔不绝讲述时,并没有被她们毫无事实依据的描述吓死。后来我也知,其实她们也未必见过的,她们也只是人云亦云而已。
死魂灵真正的鬼,是并不吓人的,他就是生前的那个模样,他就是你最熟悉的那个人,他既不面目狰狞,也不会冷酷无情,当你在黑暗中无意中看到他时,他还像活着一般,看着你时的幽幽眼神里依然饱含中无限的深情。
妈妈就说她见过鬼,我信,妈妈一生秉性耿直、勤劳善良,为人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平生不说一句虚假话,她说她见过鬼,那一定是因为鬼曾经真的和她相处过同一屋檐下。
她见过的鬼是她的外婆。
妈妈小时候家穷,她妈妈三十几岁就守寡,三十八岁双目失明,她几乎是在她外婆家长大的。她那时只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因为没有吃的,长期营养不良,长得黄皮肌瘦,但她很聪明,自己一个人独自行走十几路的山村小路,去外婆家蹭饭吃。她外婆见她这么瘦弱,却又是这般地坚强勇敢,于心眼里对她格外怜惜和疼爱,总是要把她喂得足够饱了,还要在她临走时往她的小包袱里塞上一些干粮,千叮嘱万叮嘱将她送到村口,非要等到小丫头的小身影看不见了,才闷闷失落回到自己屋里。
对于她外婆的好,妈妈是永生都不会忘记的。
死魂灵好不容易熬过吃观音土吃树叶的日子,她终于又熬成了黄皮寡瘦的大姑娘,三生有幸,被人介绍给那个英俊潇洒的大学生李发镇,生活才慢慢有了转运。
三年后,她生下一个女娃。但不幸的是,女娃还不满月,就接到她外婆过世的噩耗,她还在月子期,不能去给她外婆送行,她只能一边虚弱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边凄楚地流着眼泪。但她的外婆似乎懂了她的心事,魂魄悄然地飘到妈妈家来了。
那一天,是严寒,姐姐于农历十月二十三日出生,即将满月之时日子确已到了深冬。一到傍晚,天也特别黑得快,她早早吃好,洗好,也奶好了孩子准备上床睡觉。她上床了,在床头靠了一下,连续多日以来身体极度地疲惫。生育头一胎,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身体还没有复原好。又因为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外婆,这份疼痛也一直在心头萦绕。她无尽的烦忧,于是靠着,眯上了眼,想暂且放一下,歇一下,但似乎没有一样可以放得下。
她一睁开眼,外婆就立在她的面前,一如生前,短发,银丝。外面的天是没有全黑的,外婆背对着窗户,所以能看到她的影像,只是不能更完整地看清她的表情。但知,她温和的,浅笑着,就像生前,她立在村口目送她的那副模样。她没有走向前来,更没有说靠近过来牵一下妈妈的手,触一触她怀里的孩子,她只是在窗口下显示了那么一瞬间,最多两秒钟的光景,等妈妈猛然一惊将头挺直了来想看仔细一点,外婆就不见了。
窗外,一点微光而已,外婆已离,悄无声息,一如她悄无声息地来。
妈妈坚持,她不是看花了眼,妈妈坚持,她虽然累,但是她的头脑非常清醒,而且,她年轻时视力极佳,哪怕是在坐月子的期间。
她确信,外婆来过!在她外婆要去天堂的前一刻,来看了她最后一眼,来看了她的孩子!来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要将孩子抚养成人。
妈妈复述她的“鬼故事”时,又一次的热泪盈眶。而今的妈妈也都是古稀的老人了,想必她的外婆也只是她现在的这个模样,轻盈精瘦,慈爱温和。
我绝不认为“家鬼”是可狰的,他没有理由去惊扰自己的家人,他生前如何疼爱你,他死后就会如何保佑你。他们死的时候,双手冰冷,脸色苍白,但面目非常平静温和,如果他来找你,他必然也是这么一副平静温和的模样。
你不要怕了,所以,我真的并不惧怕。因为世上总是好人居多,即使是陌生的死魂灵,他也不会殃及无辜,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去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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