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作者: 村里的闲人 | 来源:发表于2018-11-05 09:39 被阅读0次

    夜枭在老榆树枝丫间忽断忽续地叫着,凄厉瘆人,沉寂苍凉的夜色遮住了它凌乱的毛羽,可是这声音在旷野中像石子强壮地撞在一颗颗馒头一样的坟尖。风飘忽无常,风中有一个隐约的黑影,不能算是球状也不能算是块状,它不能抱成团,只是几根丝若即若离地缠附在一起,它本可以慢慢飘散,而后上天或者入地,可是因为这夜枭的啼鸣,它的尾骨加上精神猛地收紧,就这样若即若离飘飘忽忽着。时间长了,这几根丝终于有了自己的思想也隐隐地有了自己固定的模样。

    这个长满马蹄金黄鹌菜筒茅草的叫做野狐角的荒野,盘桓着一只老黄猫。这只猫两个星期之前从一个叫做草子里的村子里跑出来的,它与它过去的许多兄弟姐妹一样能准确推算出自己生命终结的时辰,也秉承着猫族的优良传统,不在人间烟火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刚烈一生的它们就算是死亡也要保存属于自己的独特尊严,留给人世间一个庄重的背影或者留给主人一个没有答案的神秘揣测。

    这只老黄猫身上的毛已经开始剥落,耳朵也开始耷拉,可是它的眼睛,因为这几日在荒野中吃了十七只瞎眼睛缺胳膊少腿的老鼠,补充了足够的硫磺酸,原先死水一潭的浑浊,现在有了诡异的亮光。它率先看出了风中裹挟着的这几根游丝般痕迹的具体模样。一双眼睛,这是一只中年人的眼睛,有点慌乱的迷惘,有点智慧的光芒,竟然还有几分少年的懵懂、炽热的残留以及一丝丝爱恋的冲动与冲动背后的怯懦,这确实有点不符合常理,但是老黄猫笃定这是一双中年人的眼睛,甚至它能准确捕捉这双眼睛里三分之二少一点的白。老黄猫又看见一颗硕大的头颅,头上的发一根根朝着天空,只是这头发怎么这么黑了,像身边的老水沟一样黑,这纯粹的黑不是一个中年人顶上的颜色,是因为夜色的浸染么?猛地在鬓角闪过一缕白,仅仅是一缕,老黄猫就知道了,这短短的头发曾经被染过,只是染发师的技艺稍稍粗糙了,没有染得透彻,或者这种人为的染黑被时间又一次一点点吞噬。

    老黄猫看到这里笑了,它再一次笃定了这是一个中年的魂灵。它开始回想自己度过一生的村庄,有谁在中年的潦草中还保存着少年的懵懂与激情,谁在倔强的与岁月抗争留有一颗不肯老去的心,它终于想起来了,是他,这家伙在村子里走路总是风风火火,而且开着摩托车在巷道里“噗噗噗”地狂飙像飞机,这家伙,身子从来像山一般伟岸强悍,怎么就突然无助地飘在风中呢?老黄猫不笑了,它想起了自己决绝地离开村庄已经两个星期,十四天,按照自己对生命的掌控,已经到了尽头,可是想想这风中飘忽的年岁正好的的家伙,自己真是赚了。老黄猫又一次笑了,笑得涎水往下滴,滴答,滴滴答答的,就控制不住了,塌鼻子里开始流水,黑眼圈里也开始流水,老黄猫笑不出来了,趴在一个土堆旁,好像要过去了。

    那几根丝在风中缠附纠结,脑袋与像草秆一般的四肢时而承接时而游离,不知是意识决定了行动,还是行动掌控了意识,也有可能是风在勇敢地主宰着它的走向,抑或是那个庭院里风幡的召唤。回到了村子,进了熟悉的巷道,而后落在一根柴火余温尚存的烟囱上,它需要这浓黑让自己变得厚重,让自己可以不受风的怂恿在某地作短暂停留,譬如在这个烟囱上,它决定把两条腿伸进去,里面黏糊糊的。风想拽走也得费点力气。这阵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听,它正在歌唱:

    我要去河边鼓起千层浪

    河里的鱼虾交媾欢畅

    我要把露珠摇成霜,

    明天的霜降得有自己凛冽的模样

    我要与梧桐去诉衷肠,看看

    深秋的辉煌舞会何时开场

    我要去桂子的怀里去缠绵一通

    走时顺便带走甜柔的暗香

    ……

    这阵风实在没有闲情纠缠这个被烟囱吸附的家伙,稍稍拽了一下,再勉强拽一下,看它实在赖着不走,自个儿急匆匆的溜了,因为下一阵风很快就会到来,这活计留给下面的一阵风吧。

    风也要赶路了。

    我,暂且称之为魂灵,因为我还在游离在村庄附近,如今又来到人间烟火气息最浓厚的烟囱里,坚决拒绝风的牵扯怂恿停下了,这里是我根系的所在。或许过不了几天,我会真正变成一缕烟,一阵虚无的空气,可这时候还有着自己的一星半点模样,最起码那只老眼昏花的猫能看见,估计草丛里那只叫得有气无力的蟋蟀也看见了,那只在老槐树上聒噪的黑枭也看见了。

    我在烟囱上定了好久,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屋子。三间红砖青瓦屋加上一个小厨房,地面水泥浇筑得平平展展。我也想起自己的名字了,乡亲们叫我老戴,孩子们喊我戴老师。

    自个儿屋子里有和尚叽里咕噜地在念着往生咒,有一个中年女子脸上在唱着黄连曲,这是比黄连还要苦的曲调,本来是哭那些操劳一生的女子,今天也给我这七尺男儿哭上了。旁边的张奶奶王奶奶李奶奶都在抹眼泪,就是这唱歌的也是眼泪汪汪,她脸上的花粉该是抹得太厚了,被划出两道闪亮的痕,她也入戏了。这边的黄连曲刚刚唱罢,那个坐着正台的老和尚用嘶哑的嗓子也开始唱《叹骷髅》:“实在真可悲痛!一堆白骨头,好比乱柴棚!骷髅呀你颠颠倒倒南北与西东!皮肉筋骨血,都被烂化得干干净净!毛发被风吹刮的无影又无踪!骷髅呀你个有谁人用锹将你的尸骨往土里拥……”

    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躺在门板上的我身上穿着崭新的衣裳,脚下的鞋子是小时候最常穿的千层底,左右的油灯发着莹莹的光,劳累半辈子的妻精神萎顿,两眼睛已经深凹下去,布满血丝与忧郁,浑浊得像门前那条水沟。大儿子自小顽劣不学好,老早就开始抽烟了,这时候更是一根接着一根,愁苦的脸上时不时还要挤出几根笑容,生硬的苦涩的笑。他单膝跪朝火盆,一根木棒搅拌着里面的黄纸,他需要起身,鞠躬点头,须得答谢前来吊唁的乡邻。我的老父亲在一旁,他目光呆滞,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在我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很少说话了。如今只是在抽着自己的水烟,那里面的烟丝是我最后一次在医院偷偷出去给他买的,一斤云南的烟丝,黄灿灿的,我给了他这辈子最好的烟丝,因为我知道我不能送完他最后一程了。

    我开始飘了,从烟囱上面下来,飘进屋子里,我只想看他更清楚一点,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讷于言,他身上披着麻衣,正一根接着一根地烧烂烟。

    我这辈子其实只能抵得上别人的半生,这孩子才十九岁,我就离开了,我还是一个好父亲么?

    这晚上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就是我以前工作过的左右村庄也来了不少同事,黄纸在门前堆了一摞一摞的。我四十三岁离开人世这让所有人都想不到,正如旁边的李奶奶在嘀咕:“这个铁棒都能敲三下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是的,我这个当过兵的身子向来结实,打牌熬几个白天从来不耽误事,在酒桌上六钱的大酒盅一闷九次,十人的桌子一人一杯这礼节我总是做得到位,其余人回礼了我慨然接受,不回也不计较,酒品即人品,我从不计较别人喝多喝少,因为酒量不一,我做最多的就是看到有人到了最后杯子里还有剩余养金鱼,生怕难堪抑或尴尬,也就帮着替代了。说来也怪,我喝酒从来没有倒下过,最多就是头有点迷糊,出了门风一吹再撒一泡尿,一泡凌风飞三丈的尿也就行了。能吃能喝能睡能说说笑笑大嗓门吼叫,这就是我。

    难怪大家想不通,这么一个人怎么说倒就倒下了,倒下就没有能起来。

    听人说过,魂灵是不能再思考的,思想总是让人变得更加轻浮,人本来就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魂灵更是不可做深度思考,这不,我身子开始飘了,上升了一寸,再一寸,我似乎听见刚刚在野狐角遇到的那只大黄猫在叫,它看着我走在他前面是得意地,它在叫我似乎在提醒:“你已经于这尘世没有任何关联,还是到荒野去游荡吧。”我蓦地记起曾经给过它四条鱼,都是两拃左右的,平时一拃左右也就不记在心上了,它生怕我在这里吓着人被人怨恨吧。

    身子又开始飘,孩子焚烧的千张纸腾起的黑灰飘飘悠悠的,也能把我再次托举,所幸老和尚还在《叹骷髅》:“叹的眼泪往下淋!想起了父母二双亲,一封书信不得通!骷髅呀你来来往往,别无一个弟与兄!夫妻们,拆散了,恩情从此两相断!同胞嫡亲的姊妹们黄泉路上不得来相逢!”老和尚家里有妻儿老小,头上有头发没戒疤,是我们村子里的,我记得他原来叫做老七小,整日吊儿郎当,妻子半辈子没有理睬他,可是现在做和尚倒是有板有眼,我和他一起喝过三次酒,每次他都是扶着墙回去的,这段《叹骷髅》他唱得时间特别长,他没有偷工减料,也唱得整个空气都沉重了,我的身子因为这唱腔也变得有分量,下坠再下坠,我多么想落到地上,踏实地走一步,可是在距离地面四米的地方我停住了,我是魂灵,人间温暖真的与我无关了。

    我喜欢人间的气息,特别在觥筹交错间的针砭时弊纵横捭阖,我在退伍后做了民办教师,最喜欢在课堂上讲故事。很多故事我在村庄里没有人愿意听,大家都忙着干活,只有学生将我的话奉为圭臬,我把肚子里藏着的《三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甚至《世说新语》里的故事一有空就讲给他们听,乡下学校除了语文数学就是体育,在学校孩子空着的时间多着,不能就呆在操场滚铁环斗鸡抽僵尸吧,听听故事再回去讲给家里人听,我的学生好多都成了讲故事的人。想到这里我高兴了,可是野狐角那只老黄猫又叫了,“喵、喵、喵喵,喵——”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叫最后停止了,它在呼唤我么?幸好这一声瘆人的叫,不然刚刚的得意我的身子又要飘了,我想起了,最后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失眠与酗酒。

    去年上面分配了民转公的名额到学校,仅仅一个,我是首当人选,因为我的孩子都会讲故事,我的孩子也能讲故事。我平时注重礼节周到,同时与我一起总是很舒服。可是就在临上报的那天,我同事曹老师一家子来了,曹与我一起参加工作,教书在村子里是最好的,可是这几年身子三风四浪的,也就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在课堂,最后他身子萎缩,实在没有力气走进课堂,只能在家里呆着。他在最后一刻到了我家里,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扶着他一起进门,看见我他老母亲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只说了一句话:“老戴,你行行好等一等吧,给老曹家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吧。”曹只是拄着拐棍倚着门框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概是好几个月没有出天的缘故,脸上白的像白纸,身子也单薄得像一张白纸,似乎风一吹就要倒,看着他我想到了秋天的芦苇与枯草里哀鸣的虫子,我点头答应了。

    这样的好事轮到一个村里学校需要一个漫长的周期,我这次让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可是那个瞬间我看不得眼泪,特别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的下跪的双膝,思忖再三点头了。曹在这一年变成了公办教师,也就是说只剩下七十来斤的他就算有一天倒下,他的妻子、孩子与年迈的双亲在未来的日子生活会有些许的补助,可是我的将来呢?

    我一度以英雄的身份出现,村庄里的人都说我是一个好心人,将这样的好机会让了。曹老师让他家人送来了一箱梅兰春酒,我没有拒绝,或许接受了,他们一家子心里会稍稍安宁一点。

    我依旧上课,批改作业,在课上给孩子们讲《三国》《水浒》的故事,读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也和以前一样与和村里的那个叫做桃红的妇人说说荤话,开开玩笑,时不时捏一下小脸蛋拍一下屁股表示亲昵,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床上有些失落。曹终于走了,我去他家送他最后一程的时候他家人起身淡淡的说了一声谢谢,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临走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嘀咕:“这个傻子,人家转正了,一家子都吃上皇粮,他呢,还是个泥腿子教师。”

    最不堪的是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人家孤儿寡母的,这人还收了人家一箱子酒,真是……”

    我收了一箱子酒,算是让他们心安,他们也就心安了,总不能背负着愧疚过一辈子呀,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可是这些人说的话,从那天后我感觉所有人看着我的目光都有了一种怪异的味道。

    我开始喝更多的酒,一般情况下都是闷着头自己喝。夜里总在床上辗转,看着月光慢慢爬上窗棂,再慢慢溜进屋子爬到我的床头,我瞪着眼睛里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半夜里还要爬起来抽两根香烟,心里实在堵得慌。人有时候真的不能心软。

    最可恨的是那个叫做桃红的妇人看见我慢慢地不笑了,每每想摸一把那垂着的大麻花辫她头一扭就远了,别说捏捏小脸蛋了。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三个月,我的肝部有了隐隐的痛,再下来就是很多乡下人一样的遭遇,诊断,治疗,无望,再喝点酒生点气,于是……

    对不住我的孩子、妻子、老父亲。那个桃红的妇人也在我家里,她竟然真的穿了桃红的衣裳。她面带忧戚,我都有些后悔很多个夜里没有推开她虚掩的大门。

    病痛该早已在我身上扎下了根,已经在隐隐地生长,可是如果没有最后的近似酗酒的放纵,夜里的辗转,或许不会像泰山压顶般快疾凶猛。可是这话在我妻子嘴里是这个样子:“我家老戴就是气死的。”她在院子里用残余的气力告诉每一个来人。她需要一种说法,给自己一点安慰或者给这个家因为我的离去争取一点什么。于是我的灵堂里除了正中高悬着一个“奠”字,还有一个大大的“冤”字盖在我的身上。

    曹家人来了又走了,最后来了我们学校的校长,他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来了,妻子与孩子被他喊到房间里。我想凑进去看看究竟在商议什么,可是我的身子太轻了,无法沉下去。

    只有在等待。

    妻子终于出来了,脸上有了一点笑意,送校长到了大门口。校长空着手走了。她一回头回来把那个“冤”字撤掉了。我的身子开始飘了,也慢慢散了。我这时候才明白,或许就是那个“冤”字可以让我从烟囱飘进屋子里。

    老黄猫又在“喵——喵——”地叫了两声,破竹子一般的声音,她执著地召唤我。我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趁着还有一点力气与隐约的模样回到老黄猫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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