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城死了,这个消息她是从这个小城的晚报上看到的。晚报是一周前的,她看到荣城逝世的文字占了一个版面,关于他的病情,他的葬礼,他的墓地,密密麻麻。荣城用这样显赫的方式和她最后告了别,就想当年他隔着厚重的人群向她无声挥手作别,她知道他在对她说:“阿雨,我走了,你保重!”
她的老花镜开始变得模糊,像蒙了一层水汽。她用手指抚摸着报纸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就像当年荣城轻拂着她乌黑的秀发那样认真而无奈。她甚至还能听到荣城沉沉的叹息,可是半生倏忽已过。
那一年,她十八岁,梳着长长的辫子,含苞欲放,等待着自己的花期。她学了医,很用心,成绩很好。爸爸因病去世时,她八岁,爸爸临死前充满留恋的眼神让她暗下决心,长大要当医生,学最高超的医术,保护妈妈的生命。妈妈是一个慈祥温和的老师,爸爸去世后,她没有觉得多孤单,因为妈妈给了她所有的安稳和幸福。
她以为生活一直会是这样,谁知道一夜醒来,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就来了。她的妈妈因为有一个海外亲戚,迅速被撤职接受调查,因为要扼杀掉一切反革命和通敌罪行。她从来都没听妈妈说过这个亲戚,甚至连她妈妈都不知道这个远房亲戚在哪里,可是人家查到了,觉得很严重,要严肃查处。
妈妈被带走,天天写检查交代问题,他们要求必须妈妈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她和妈妈平静的生活像被扔了深水炸弹,一片混乱。那些带红袖章的人恶声恶气,挥舞着皮带警棍,把她和妈妈温馨的小家翻得乱七八糟。她的心像一颗浮萍,在水面无助地飘摇。
每天晚上她都提心吊胆,等着妈妈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得爬起来继续去汇报问题。她发现妈妈神情越来越恍惚,嘴里开始不停念念叨叨。她已经学了点医学知识,她知道妈妈的精神出现了异常,她恐惧起来,爸爸离去的悲伤又重新袭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妈妈很无辜,谁来相信她?没有人来告诉她怎么办。妈妈被调查后,所有的熟人朋友像突然被风刮跑了一样。她在悲怆中忽然有了一种勇猛,她要去找领导申诉,她要请求领导公正追查她那个远房亲戚,领导一定会发现妈妈是清白的,因为他们和亲戚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联系。
她像一头孤勇的小兽,开始为了妈妈去战斗。她打听到最大的官是革委会主任,她要去求这个领导,求他还妈妈一个清白。然而,又高又深的革委会大院怎么会允许一个小姑娘随便进入?她没有任何证明,也没有任何身份,她只是一个未毕业的学生。
妈妈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有时会怔怔望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嘴里不停念叨:“我真得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每天晚上她从街上接回妈妈,抱着妈妈瘦弱的身子,她的心疼得扭成了麻花。
发疯般恨了自己一夜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进入革委会大院的办法。像搁浅在岸的鱼终于看到了大海的方向,她的心不再焦渴,努力向大海游去。
第二天一早,她像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小将,对门口的守卫兵理直气壮说了一句话,就顺利走进了革委会大院。她对门卫说她要立刻向领导揭发反革命,那个守卫兵马上变成了她的战友,积极给她指路。
她一路小跑上了那座大院的二楼。楼上很安静,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会朝她敬礼:“同志好!”她有些诚惶诚恐。
每个房间门口都挂着牌子,她循着这一个个官职牌子走到了楼道中间,看到一个双扇门,虚掩着。门上的牌子正是她要找的最大的官――革委会主任。她紧咬双唇,按下砰砰而跳的心,正准备敲门,里面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胡闹!怎么能抓这么多人!”“荣城同志,我们要时刻以阶级斗争为纲,消灭一切试图露头的敌人!”“那也不能乱扣帽子!”“荣城同志,你可千万不能被敌人蒙蔽双眼!”
屋里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她听到“阶级敌人”和“消灭”就觉得腿已经发软,只好靠着墙壁努力站好。她脑子里开始嗡嗡响,像一群蜜蜂在吵架。那扇门突然被人拉开,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风,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大踏步目不斜视离开了,那“通通”的皮鞋声像敲在她心上,震得生疼。
门“咣当”一声巨响又被关上,她靠在一侧的墙上,等待着如鼓的心跳能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她重新来到这扇门前,她告诫自己为了妈妈不能退却,要勇敢。她想起来这里之前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浑身重新充满了力量。
她用力敲门,大声喊着“报告!”清脆的喊声在走廊回荡。“进来!”里面传来浑厚的男声。她轻轻推开门,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飘进她的耳朵,那叹息里似乎有厚重的无奈和悲伤。她迟疑了一下,推开门,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屋子中间。阳光从桌子后面的窗户射进来,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亮光里,她站在门口,望向阳光中的男人。
男人背着手,默默看着墙上的一行大字“为人民服务”。“唉……”他嘴里再次吐出重重的叹息,这样的长叹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佝偻。她立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身看到了她:“姑娘,你找谁?”这是一张醒目的男人脸庞,浓眉剑目,望向她的目光深得像一口井。她慌得连喊了两句报告也没说清来由。
男人看到她的狼狈,笑了。没有丝毫恶意,这温和的笑意让她想起了爸爸。她变得大胆起来。妈妈的遭遇让她泪水涟涟,在她时而急促时而低缓的诉说中,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成了霜,阴沉得像要滴出水。
她说完了,他在沉默,脸色铁青。她重新陷入恐慌无助,怯怯向前:“报告领导……”男人忽然朝她摆手:“革命分工不同,请叫我荣城同志!”
荣城同志又陷入了沉默,他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她的心开始慢慢下陷,那个破釜沉舟的念头重新从心底浮上来。
细嫩的皮肤因裸露在空气中而微微颤抖,她昂着头盯着男人的背影,心里蔓延着英勇献身的悲壮。荣城转过身,似乎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他一个箭步冲过来,迅速给姑娘拉上了衣服。那张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脸上似乎有一种隐忍的悲伤。
男人长吁了一口气,松开紧抓她衣服的手,脸色柔和起来:“姑娘,你回家等妈妈吧!”她有些不可置信,男人冲她挥挥手,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意。她的心忽然平静了,这个微笑像熨帖,抚平了她的焦灼混乱。她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开了,内心雀跃得像一只小鹿。
妈妈果然顺利回家了,只是精神受到了严重影响,极度紧张,胆小。家里的一点响动都能让妈妈全身颤抖。晚上,她躺在妈妈身边,紧紧抱着她,像当年妈妈哄她一样,柔声哄妈妈睡觉。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心里不再恐慌,她坚信能让妈妈重新恢复平静。
夜已深,妈妈在她的怀抱里像个婴儿一样睡着了。她在黑暗中静静睁着眼,嗅到夜里清冷的气息,内心忽然有一种极大的满足。她想到那个男人温暖的笑容,想到他朝她挥手让她回家等妈妈的笃定,年轻的心第一次有了悸动。
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她拾起自己的梦想,继续努力。
年轻人开始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因为妈妈有病,有幸留在了家里。医院的实习工作忙碌有序,她因为肯用心,渐渐得到医院领导和老师的认可。
那一晚,她正在医院写病历,外面突然一阵嘈杂,“扑扑通通”的脚步声把寂静的夜扰得支离破碎。有人受伤了!她匆匆跑过去,担架上的男子已经昏迷,胸前被血染红了,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硬朗的面部轮廓因为疼痛变得有些扭曲,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扶着担架的手开始颤抖。
旁边的人说荣城同志是为了救人才负伤,还有几个人争先恐后向跑来的医生描述他受伤的情况。声音嘈杂,她无心细听,只是用尽全力推着担架,和大家一起朝急救室跑去。
荣城的伤在胸口,差点要了他的命。她不清楚为何双方要武斗,谁要夺谁的权?荣城是要阻止吗?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医院的领导对荣城的伤情极为重视,专门组成了医疗小组。她可以在跟着老师查房时偷偷望一望男人。
手术很成功,荣城已经醒来,每天接受医院领导医生们的嘘寒问暖,她躲在老师身后,听他低沉缓慢的说话,她不知道他是否收到过她偷偷递过去的问候目光。
荣城转到了普通病房,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探望他。她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心里暗暗高兴,却也有一种隐隐的失落。
夜幕降临时,热闹了一天的病房终于安静下来。她仍然主动要求值班,如果说以前是为了努力,如今又夹杂了一份牵挂。她推开一间间病房,把医生的专业和关切传递给每一位渴望痊愈的病人,她温柔大方,极具耐心,很好诠释了白衣天使的意义。
荣城的病房格外沉静,和白天的人来人往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内窥视,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靠着窗子,显得病床上的病人有些孤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荣城许是睡着了,没有反应。
她像一只悄无声息的小兽,静静站在床前。终于能近在咫尺看望他了,她摘下口罩,拢了拢脸庞的头发,倾下身子想观察一下他的伤情。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一下子看到了荣城眼角清晰的泪痕,像突然窥见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有些不知所措。
荣城在她慌慌张张整理病历的窸窸窣窣中睁开了眼,看到她,短暂的错愕后给了她一个宽厚的笑容:“姑娘,是你啊!”她为他能记得她而开心,又为吵醒他而羞愧,只好望着荣城傻笑。
荣城认出她后显得很高兴,招呼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问她妈妈的近况,问她的工作状况,那种细碎温和的语气有些像她死去的爸爸。她老老实实坐着,尽量回答得详细周到,她的语气里对他充满了感激,甚至有一丝崇拜。
是的,她一直想对他表达真心实意的感激,就像这样的晚上,她能坐在他身旁,在他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向他诉说生活的过往。她认识他的时间那样短暂,却对他产生了需要岁月积淀才能拥有的信任。
也许夜晚适合安抚孤独的灵魂吧。
荣城在她的无心追问下,解释了他受伤的原因,但解释的过程让荣城看起来很沉痛,很无奈。在狂热的武斗下,他哪个派别也阻止不了,他试图去保护,他奋不顾身推开一个年轻人,用自己的身体阻挡飞来的子弹,也只是救了一个人。他知道,他倒下了,也没能阻止他们的疯狂。
此刻的荣城看起来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找不到家的方向。她不敢再追问,荣城却在一直说,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倾诉。她的内心被一种柔情填满,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像山一样的男人也是柔软的。
许是躺得久了,荣城试图挪动一下身子,忽然他猛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他扯到了伤口,赶紧站起来去查看。她有些懊恼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任务,她是来给荣城换药查伤口的。她把护士的活儿都抢了,却在这里说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废话。
她麻利地解开绷带,荣城胸前的伤口看起来还很狰狞,但她知道已无大碍。强烈震撼到她的是,荣城身上除了这个新伤口,竟然还有好几个旧伤疤,张牙舞爪陈列于他的胸前。她被惊到了,有些发呆,荣城朝她笑笑:“弹片划伤,抗美援朝。”
她有些恍惚,英雄竟以这样的距离躺在她身边!这个剑眉星目的男人就这样被她以仰望的姿态住进了心里。
她再去看望荣城,心里就有了一种理直气壮。她监督他按时吃药,监督他多吃多睡。当然她的这些特权只能在夜晚来临时发挥作用。白天的荣城属于大家,他是救人英雄,更是领导,若不是荣城特意强调,怕是晚上也有主动陪夜的下属。
她对晚上的这段时光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年轻姑娘火热的情意呼之欲出。每次她欢快推开病房的门,荣城看到她会轻轻唤她:“阿雨,你来了!”她是多么沉醉于这个称呼啊,医院的领导和老师叫她“闻雨”,妈妈叫她“小雨”,只有荣城会叫她“阿雨”。
荣城不知道,她的名字“闻雨”取自于一首古诗:香侵蔽膝夜清寒,闻雨伤春梦不成。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这是一首相思诗,是妈妈喜欢的。她知道妈妈永远怀念爸爸,永远爱着爸爸。可是荣城不知道她名字的来历,她还没有机会讲给他听。
那个晚上,当她又揣着一腔甜蜜推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时,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动作娴熟地给荣城掖被角,瘦瘦的背影挡住了荣城的面容,桌子上的饭盒还冒着热气。开门的声音引得屋里的两个人同时朝她望去。
她呆呆站在门口,手里的新绷带散落在地上,她反应过来,顿时脸色羞红,蹲在地上去捡。荣城面色如常还似昨日那般唤她:“阿雨啊,这是你嫂子!”女人朝她笑笑,脸很沧桑,是那种风吹日晒的颜色,她认得这种颜色,因为她有个农村的亲戚,脸上带有常年劳作的风霜。她望向英雄男人的目光里除了难掩的悲切,还有一丝探寻。
荣城也许只看懂了她那一丝探寻的目光,于是这个晚上,当着女人的面,荣城告诉了她关于他们夫妻的过往。很简短,也很明了。女人守在老家很多年,侍奉公婆,辛勤劳作,无私奉献,给了他一个稳定的后方,女人是个好妻子。
荣城的坦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常常柔肠百结,挖空心思靠近荣城,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个男人已经属于别人。她觉得很是羞愤,却还要保持起码的体面,匆匆交代几句注意事项,转身离开。女人一直送到门口,满心满意对她表达着谢意,她像一个仓皇的失败者,落荒而逃。
以后的几日,无论她怎样检讨自己的灵魂,荣城的影子依然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熬夜研究病历,通宵看医学书籍,临床经验日渐丰富。她的勤奋让领导赞誉有加,医院的老师力荐她留在医院。这份难得的肯定和荣誉让她有了些许的欣喜。
荣城要出院了,好多人簇拥着他,几乎围成密不透风的墙,她默默跟在老师身后,望着身形矫健的英雄大踏步离开,心里填满了无望的悲楚。荣城站在车门边回过头,用目光搜寻了一会,看到了站在人群后面靠着石柱的她,他用力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很快消失在拐角。她似乎听见了是荣城对她说:“阿雨,我走了啊!”
荣城走了,可是关于这个英雄领导的故事在医院传得津津有味。有女人的地方任何时候都少不了八卦,哪怕他是个英雄。她不知道医院的女人们从哪里刨来的消息,她甚至不愿去考究传闻的真假,却再次被狠狠冲击。
荣城的妻子不能生孩子了,当年身怀六甲在老家,因暴雨抢收庄稼,从坡上滚下来,孩子没了,大人也差点死掉。荣城的妻子身体收到重创,这么多年再也没怀过孩子。医院的女人们对高大英俊的英雄荣城充满了惋惜,也充满了赞叹。
她早就知道荣城比她年长十几岁,但她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个需要纠结的问题。她只知道这个像山一样稳健的男人救了她妈妈,重新把家还给了她,这个男人为祖国流过血,替别人挡过子弹,她更见过他的悲悯和眼泪。如今她更知道了他的隐忍和伟大,尽管他没有亲口告诉她。
如果说以前她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如今她对荣城就只有一腔深情了,一腔生生被搁浅的深情。
风起雨落的日子里,忙碌的间隙里,荣城的消息会从大大小小的报纸页面上向她袭来。他的官职越来越显眼,关于报道他的篇幅越来越长。她觉得荣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她留在了实习的医院,做了一名正式的的医生。她的工作越来越出色,业务能力越来越强,妈妈虽然再也没能恢复到当初的状态,但是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她的年龄已经越来越敏感,可是她对婚姻的态度让周围相熟的人对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忙”是她最有效的托辞,她也的确忙碌,也累。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一个人的名字,她重新给自己注入一份坚守。
那场浩劫运动结束了,每个人似乎都到了新生,大家轰轰烈烈干工作,要把丢失的时光找补回来。她的事业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市里要开一个各界优秀工作者表彰大会,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领奖那天,礼堂里隆重又热闹,她从没想过荣城会给她颁奖。她有多久不曾见过他了?却又仿佛昨天在报纸上才见过他。荣城紧紧握着她冰凉的双手:“阿雨,你真了不起啊!”她能感受到他的激动,他还是叫她“阿雨”,这个称呼让她几乎潸然泪下。
站在主席台上和领导合影留念时,荣城就站在她的身边,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心潮澎湃,她忽然理解了舒婷《致橡树》里的爱情: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岁月像潺潺的溪流,缓缓向前。白天她把荣城这个名字放在心底,让它悄然入睡。夜晚来临,她又把它轻轻唤醒,枕着入眠。已经没有好事者再过问她的婚姻大事,因为她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已经成了医院的领袖人物。
病人提到她,是出于对专家满心满腔的信任;后辈提到她,多是可望不可及的仰慕之情;同事提到她,多有难以望其项背之感。人们甚至觉得只有孑然一身才能和她的优秀相匹配,当然这毫无贬义。
她独居的小屋沉静安然,书柜里摆满了医学书籍。妈妈终究还是没有在那场运动带来的创伤中痊愈,老人像一盏油灯,渐渐熬尽了亮光,油尽灯枯。这些年,她在医院见惯了生离死别。她明白,有些事是真的无能为力,就像她少年时曾立下保护妈妈的宏愿,就像她对荣城漫长无望的期待。
那个雨夜,她静静在灯下看书,门被轻轻叩响了。她开始有些诧异,因为即使深夜有急诊,电话铃声会急促响起。即便是患者家属来求救,该是大力“砰砰”拍门才是。更何况,她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直接到家里打扰。敲门声很执着,也很有节奏,她心底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那个名字轻轻浮上了心头。她按下心跳,起身走到门边,外面传来说话声“阿雨啊,是我!”
她为自己预感正确感到欢欣,门外的荣城和记忆中的他似乎有了很大差异。面容很是憔悴,背竟然有些驼,那双曾经热情坚定的眼睛看起来暗淡无光。她怔怔看了他一会,感觉满腹心酸。她知道荣城遇到麻烦了。以他那样的身份,选择这样寂静的深夜,找到她家里,该是多么严密的行为啊!
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的荣城,两鬓竟然有了显眼的白发。他沉重的叹息击打着她的心脏,有种凛冽的疼痛。他深夜怀揣一个秘密而来,向她求解。
多少年来,她努力成长,把自己长成一株从不依附的木棉,只为能和他并肩而立。她从来没想过今生还能有机会为他排忧解难,尽管荣城的秘密让她徒然悲伤。
荣城有了一个年轻的情人,那应该是个明艳动人的姑娘吧,因为她能从荣城的神色里看到深情。姑娘怀孕了,这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姑娘觉得还有大好前途,坚决要打掉孩子。半生无子的荣城对小生命充满了渴望,老年得子的喜悦战胜了现实的所有忧虑。
他求姑娘把孩子生下来,只要能留下孩子,他会给姑娘一个锦绣前程。在纠缠拉扯中,孩子足月了,荣城却还没有为孩子找到一个合理的去处。他不能离婚,更不能堂而皇之把孩子抱回家。于是他想到了她――这个医学专家。
荣城的秘密讲完了,她知道若没有十分的信任,荣城不会深夜而来。她想到自己心底那个无望的秘密,有些凄然。荣城望着她,长叹一口气:“阿雨啊,想想办法吧!”她望着男人斑白的双鬓,明明知道他在自己心里已经跌落神坛,可对他却只有心疼,她明白这也许是她的宿命。
那个年轻姑娘在她的精心安排下,顺利生下孩子,养足精神之后就决绝地奔着自己的大好前程走了。她告诉荣城,她给孩子找到了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他可以定期去看望孩子,将来时机成熟就可以认祖归宗。荣城除了感谢,对她安排的过程没有一丝质疑。
风波过后的荣城似乎更加意气风发,报纸电视上对他锐意改革真抓实干的作风给了长篇累牍的报道和赞颂。她知道这座小城日新月异的变化有荣城的汗马功劳。她和荣城依然像两条平行线,有各自的运行轨道。他为了这座小城的发展殚精竭虑,很久才有空看一眼孩子,也只能远远观望,然后心满意足离开。
夜幕降临了,她躺在床上望着孩子安睡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心里有一种沉醉的幸福。
后记:二十年间,她守着这个秘密,陪伴孩子慢慢长大,她等着自己卸任的那一天,等着荣城能理直气壮要孩子,直到看见荣城离世的消息。(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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