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三爹的儿子打来电话，三爹已经是弥留之际。早在八月份住院体检的时候，就已经查出胰腺癌，大夫的话说，没有医治的必要，最多能拖到年后。
子女没有告诉老人实情，本人也一直认为是糖尿病的后遗症。身体好点儿之后继续回工地上干活。
他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三妈早在十一年前去世。三爹总是愧疚，三妈没能看到儿女成家的那一天。三爹除了每年过年，几乎不再回家。
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一句话，整个人像被吹落的秋叶，打着卷儿。爸爸不苟言笑，一辈子把情绪深埋在心底，挂完电话，眼底的痛依旧让人不忍直视。
爸爸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老大，老二，老三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爸爸五岁的时候，爷爷过世。奶奶带着这三个兄弟改嫁。那年大哥8岁，爸5岁，三爹3岁。嫁过门的第三年，四爹出生。
小时候，大爹身体不好，三爹又太小。田里的活儿，也只能是爸干。后爸有气，也只能朝爸撒气。爸常说，“我身体是最好的，力气是最大的，受苦挨打也只有我最能抗。”
爸又是个心比天高的人，上到二年级被迫辍学那天，他看着无边无际的麦田和淹没在麦堆里若隐若现的人影，心里默默质问自己，一辈子就只能守着庄稼活着了吗？
爸不肯安分在家种田，随着大队上的施工队，去挖汉渠。大爹为此和爸打了一架。大爹觉得爸太能折腾，田里的活全压给他和老三。后爸算是入赘，房子田产都是本家的，大爹拉着三爹坚持守着这些家当，虽然叫一声爸，可终究不是亲爸。大爹不愿意这些家当落在外人手里。
爸哪里肯听，手里拿着铁锹，虎着脸，梗着脖子，“你懂个屁，你今天敢拦着我，我就打死你!”
那年，大爹16岁，爸13岁，三爹10岁，四爹8岁。奶奶脑梗瘫在床上，坐在炕上骂，后爸蹲在猪槽旁搂着自己的儿子。三爹站在大爹身后一声不吭。
最后，爸还是走了，跟着大队上会开货车的人边干边学开车。
爸18岁的时候，队上指派爸去军马场放羊。爸干了半年，不愿意继续干，跑了回来。
爸说他不愿意一辈子放羊。大爹跳起来继续骂，那是个安稳度日的好活儿，怎么就安不下你？
奶奶噤了声，他们兄弟三个人之间的争吵，她早已没了能力左右。
爸最后让大爹去替了他的位置。爸继续回到大队开他的车。
那年三爹20岁，爸23岁。大队书记需要个司机。三爹执意要去，顶替了原本应该是爸的位置。
后来，爸经常说，都知道给书记当司机是个肥差。所有人挤破头想干。当初书记只想让他当这个司机，可是，三爹执拗着一定要干。
爸主动去找书记，最后三爹如愿。爸继续开他的货车，拉他的土方。
这件事情，三爹对外称书记最先钟意的就是他。这是兄弟二人不和睦的导火索。爸说，我让给你，你领了情，却又不念我的好。没有这样的道理。
三爹跟着书记，资源越来越多，自己开了厂子，事业顺风顺水。
最终，家里祖辈留下的那点儿田产都留给了后爸和他儿子。
爸说，不论怎样，后爸养大了弟兄三个，亲妈瘫在床上，也是他在照顾。他在替晚辈尽孝。农村的家当是人家该得的。
三兄弟都离开了农村，去往各自的天地闯荡。
可是爸和三爹二人愈发瞧不上彼此。爸讨厌三爹圆滑世故，委以虚蛇的样子。三爹看不惯爸一副高高在上，目空无人的姿态。
那次亲戚娶亲，爸和三爹同去接亲。开席后三爹自顾自坐在了上位。爸铁青着脸，不肯再上桌。兄弟二人谁也不肯让步。从那以后，兄弟二人往后这几十年，再也不肯同桌。
奶奶过世，葬礼上，兄弟二人动起了手。众亲戚拉不开，劝不动。
怨恨在心底生根发芽，兄弟间的那点儿亲情被吞噬殆尽。
眨眼间断绝来往三十多年。
再后来，儿女渐渐长大，三爹家境慢慢在走下坡路，厂子倒闭，三妈过世。从前意气风发的三爹低下了身姿。
我家的情况越来越好的时候，爸终于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怨气。
在众亲戚的面前，他终于能昂起头，有了话语权。兄弟间的情谊，爸不愿提及，也不肯原谅。
他说，无论在外面多受尊重，也抵不过家人给的屈辱。太刺骨寒心。
我们姐妹曾经私下讨论，爸和三爹这么多年的隔阂，为什么不能化解。有人说，“没有人约束和管制，谁也做不了他们的主。”
偶尔提起，爸的脸上总会带有怒气，多年前的委屈，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自己一直不肯拔出来。
和解之路，长辈无人能降，晚辈无人敢问。
长辈们不和睦，儿女们私下里也不敢勤走动。这许多年的光阴中，日子随着钟表上的走针在缓缓移动。“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相见之日，却到了生死告别的那一刻。爸踏进三爹家的那一瞬间，表哥哽咽着叫了一声“二爹…………”早已悲泗淋漓，再说不出一个字。
爸隐忍着轻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你辛苦了。”
难言难尽。
病榻前，爸轻握着三爹的手。午后耀眼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直射了进来，三爹半个身子都被那光晕笼罩，爸的背影显得浓重，压抑。
晚辈的我们，彼此相认，互相寒暄。亲人突然离开，让我们惋惜逝去的那些年，也不敢再错失未来的那许多年。
看着屋里的三个兄弟，我忽然想起顾城那首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我们只有在真正面临失去的那一刻，才能懂得珍惜。珍惜的不是逝去的那个人，而是活着的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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