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萍

老赵家的精神病闺女绿萍死了，死得有点蹊跷，楼院里邻居们纳凉闲聊的时候就不免议论几句。

说是老赵家，是因为绿萍的爸爸姓赵，人称老赵。其实现在的老赵家里只有绿萍妈和有精神病的绿萍俩个人，老赵已经在几年前突发脑出血去世了，只是邻居们还是习惯叫她们老赵家。

绿萍还有个弟弟，不跟绿萍她们住在一起。当年，绿萍弟弟谈恋爱的时候，他女朋友的妈一直不同意他们结婚，就是因为他有一个绿萍这样的精神病姐姐。

后来老赵两口子跟亲家再三承诺，绿萍由他们负责照顾，无论什么情况，就哪怕是他们老两口都死了，也会事先安排好绿萍的去处，绝不会拖累她弟弟和弟弟的媳妇儿，她弟弟女朋友的妈才总算点头同意了婚事，所以绿萍弟弟一结婚就买了房子，搬出去住了，只有过年过节才偶尔回来看看。

说起绿萍的这个病，邻居都说这事儿得怪老赵两口子。

提起老赵这个人，在邻里中的口碑属实不太好，主要是因为他这人比较自私，邻里间相处，为了自家占便宜图方便，没少做招别人烦心的事，再加上他脾气坏，一言不和就跟人吵，所以很多人都讨厌他。

老赵的坏脾气还在于，就算是在自己家里，对老婆孩子他也时常没有什么好颜色，一但不合了他的意，吼几句，打几下也是常有的，绿萍胆子小，从小就怕他爸爸。

有一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一伙人打上他家门来，跟老赵动了手，弄得动静挺大，头破血流的，就差没出人命了。那年绿萍才只有十四岁。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把上门打架的人和老赵两口子都带走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躲在屋角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绿萍和她弟弟。

因为斗殴滋事，当天打架的人都被拘留了。只有绿萍妈，警察了解到，她当时一直在试图阻拦双方动手来着，基本没参与打架，再加上她们家里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有人管，就没有拘留她。

等绿萍妈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很晚了，进了家门，看见绿萍搂着弟弟，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绿萍的小脸上还满是泪痕。当时绿萍妈不知道哭着睡，会让小孩子落下毛病，就没叫醒孩子们，只是把他们分别抱上了床，让他们继续睡。

第二天早晨起床，绿萍的弟弟还和平常一样，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可绿萍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人也好像有点木讷。绿萍妈也没太在意，青春期的女孩子吗，都难免有点古怪，过了这个时期，自己就会好的。

可是从那天开始，绿萍就只喜欢一个人呆着了。她变得不爱说话，人也迟钝，没人叫她，有时候她连饭也不知道吃。她还特别怕黑，怕大的声音，更不愿意见人。有几次，老赵两口子下班回家，发现绿萍竟然没去上学，而是躲在房间里呆坐了一整天。凡此种种异常，落在老赵眼里，总是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绿萍除了蜷缩在角落里发抖，就是自顾嘀咕嘀咕小声说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

直到有一天，老赵又对绿萍吼，见绿萍无动于衷，就忍不住伸手给了绿萍一巴掌。没想到这一巴掌可不得了，突然，绿萍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声地尖叫，开始砸东西，见人就打，胡言乱语，完全不象是个正常人的状态，老赵两口子一起都控制不住她。

这样的情形又持续了好几天，绿萍的情绪时好时坏，老赵两口子才觉得情况不好，终于下决心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到了医院，问起情况，绿萍妈跟医生说了之前绿萍的种种异常。

医生就埋怨老赵两口子糊涂。医生说，每个人的抗外界刺激能力都不一样，青春期的女孩子尤其脆弱。老赵跟人家打架那天，乱糟槽的暴力场面，肯定是把绿萍吓得不轻，除了哭，她一个小女孩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当时能有人安慰安慰她，帮她慢慢缓解了紧张、恐惧的情绪还好，偏偏又没人管她，让她就那么哭着哭着睡着了，这很可能更加重了绿萍的心理伤害程度，所以，这之后发生在绿萍身上的异常，应该是应激性精神障碍的迹象，是精神病的前期症状。

出现了这种情况，如果绿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她还是完全可以康复的，可惜老赵两口子不但忽视了她的问题，甚至于老赵还继续不断地打骂她，更加重了对她的精神刺激，眼下，绿萍已经是彻底的疯了。

医生还说，人一但得上了精神病，几乎是无法完全康复的。以后，无论绿萍看上去有多么正常，只要一个不起眼的微小刺激，就可能让她又复发成疯狂状态。

按说，老赵家出了这样的倒霉事，挺值得同情的，可也有人觉得，一辈子算计别人的老赵，这回自己把自己女儿打出了精神病，也算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大亏，着实有点自作自受的意思。

既然医生已经确诊绿萍得了精神病，老赵两口子也只好让她辍学，送她进了精神病院。

也不知道精神病院是怎么给绿萍治疗的，反正等绿萍出院以后，果然不再胡闹了，但是整个人也废了，没有了原来的精气神不说，就她那看人时候的眼神，直勾勾，空洞洞的，怎么也不能算是正常。

学，绿萍肯定不可能再上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再发疯就是万幸。好在，如果不刺激绿萍，她通常很安静，乖乖的，不胡闹。

当然，这样的绿萍也难免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明白的时候，绿萍认识人，也能与人简单交流，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跟正常人差不多。一时糊涂了，她就不怎么搭理人了，有时会自言自语，有时会做些怪异的举动，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只要给她吃点药，她又会慢慢地好起来。所以这么多年来，绿萍妈妈照顾绿萍也不太吃力。

人都说精神病人心思单纯，不容易显老，绿萍就是这样。她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看上去最多只是三十岁的样子，因为常年呆在屋子里，很少出门，皮肤白白净净的。可惜是个精神病人，不然还可以算是个挺漂亮的闺女呢。

说起绿萍的死，事情还得从十多天前说起。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绿萍妈一直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总是发低烧，混身没力气。本来想着吃些感冒药，挺挺也就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见好。

绿萍妈心里也没了底，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不年轻了，这么大的年纪，老靠逞强硬撑着也不是办法，绿萍妈只好给儿子打了电话，绿萍弟弟答应带老太太去医院看看病。

第二天早晨，绿萍弟弟开车来，把绿萍妈接走，去了医院。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天都快黑了还没有回来。

也不知道那时的绿萍是明白着，还是糊涂着，反正那一整天，她没吃东西，除了上厕所，她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卧室的床上，微微低着头，目光呆滞，表情冷漠，也看不出来她有没有想什么。

等到傍晚，屋子里开始暗下来的时候，绿萍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灯。绿萍怕黑，跟没有妈妈在家相比，黑暗更可怕。绿萍走回到床边，又坐下，抬起头，漠然地死盯着那盏明亮的灯，就仿佛它随时都可能灭掉似的。

晚上，绿萍妈终于回家了，看见依旧呆呆地坐在床边的绿萍，她问，"你吃饭了没？"

绿萍摇一摇头。

绿萍弟弟把手里拎着的饭菜，放在厨房的饭桌上，挨着个地打开，摆好，然后朝屋说，"妈，你跟姐吃饭吧，我先走了。然后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早晨六点多钟我来接你，咱们得在早晨大夫查房之前赶回去呢。"

绿萍和绿萍妈就一起坐到了饭桌前，绿萍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此时正饿得心慌。

绿萍妈没吃几口饭，就不吃了。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绿萍，绿萍妈叹了口气，"大夫说，妈得了挺重的病，得住院治。"她对绿萍说，"本来今天已经留妈住院，不让回家了，妈是偷偷溜回来的。从明天开始，妈就不能回来了，以后你要自己在家，自己吃饭。"

绿萍点点头，继续吃她的饭。

"你自己不准去厨房动煤气灶。你弟弟说了，他每天叫人给你送两次饭，到时候，有人敲门，你不要害怕，打开门把饭盒接过来就行。要是不够吃，妈明天让你弟弟再买一些吃的给你放冰箱里，饿了你就自己去拿。"绿萍妈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绿萍点点头，还继续吃她的饭。

绿萍妈沉默了一会儿，看绿萍眼前的饭快吃完了，又把自己面前的饭盒推到绿萍面前，绿萍头也不抬，拿过来，低着头继续吃。绿萍妈摇了摇头，"妈要是死了，你可该怎么办呢？"她说。

绿萍抬头看了绿萍妈一眼，睫毛动了动，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吃饭，似乎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可愁坏了绿萍的弟弟，除了要照顾住了院的老妈，独自留在家里的精神病姐姐，他也不能不管。他媳妇儿想去医院，跟婆婆说道说道当初结婚时，公公婆婆给她的，将来不需要照顾精神病姐姐的承诺，被绿萍弟弟给制止了，两口子为此闹得挺不愉快。

绿萍妈得的是肺癌，发现了就是晚期，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治疗康复的可能性，绿萍弟弟决定把实情告诉绿萍妈。

只短短几天时间，绿萍妈已经虚弱得下不来病床，喘气都有点费劲了，日常要靠吸氧维持着。她早已经猜到自己的情况不好，所以绿萍弟弟告诉她实情以后，她也没有太意外。

"妈听说，有一种跟养老院差不多的地方，叫康复医院，专门收养精神病人。妈给你姐留了点钱，你帮你姐找个这样的康复医院吧。"绿萍妈对儿子说，绿萍弟弟点了点。

这也是解决绿萍问题的唯一办法了。要不然怎么办呢?以后让个精神病人一直自己住，显然不行。接到绿萍弟弟家去，那更不可能，绿萍弟弟的媳妇儿就不会答应。

接下来的几天，绿萍弟弟跑了几家精神病康复医院，都不太满意。条件好的吧，太贵，短期住住还行，可绿萍才四十岁，以后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就凭绿萍妈给她留下的那点钱，也维持不了几年，一但钱花没了，又该怎么办？那就找个便宜点的吧，条件又太差，绿萍毕竟是亲姐姐，绿萍弟弟总有些于心不忍，所以免不了左右为难，思虑了好几天，才终于下了决心。

这几天，绿萍虽然自己在家有点害怕，但是她还没糊涂，还认识自己的弟弟，也能正常吃饭。绿萍弟弟就决定把要送她去康复医院的事跟她说一声。

绿萍听了弟弟的话，没有发疯，也没有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不去，我不去。"然后就躲开她弟弟远远的，就好像她弟弟立刻要抓她去医院的样子。绿萍弟弟怕绿萍又要发疯，也不敢强迫她。

"你让绿萍来一趟医院，我跟她说，也就我的话她能听。"绿萍妈跟儿子说。

带绿萍去看绿萍妈那天，绿萍弟弟费了好大的周折，因为绿萍以为弟弟要送她去精神病院，死活不肯出门，绿萍弟弟又怕刺激她犯了病，反而麻烦，一时束手无策。

还是绿萍妈，久等不见儿子带绿萍过来，着急了，求邻床的陪护帮忙打电话过来问。绿萍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才跟着弟弟出门，上了弟弟的车。

到了医院，看到已经有点病脱了相的绿萍妈，绿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绿萍妈拉着绿萍的手，一边倒气一边说，"你看妈都这样了，再也管不了你了，听妈话，过几天，跟你弟弟去康复医院吧，以后就别回家了，那里会有人一直管着你，肯定比妈管得好。"

"你要死了吗？"绿萍问她妈。

绿萍妈点点，"快了。"

"那我也要死。"绿萍说。

精神病就是精神病，说起话来也跟正常人不一样，谁也没把绿萍的这句话放在心上。可是绿萍果然就死了，是去看了绿萍妈的第二天。

那天下午，绿萍弟弟照例给绿萍订了外买，可送餐小哥给绿萍送去的时候，却怎么都敲不开门，只好给绿萍的弟弟打电话。绿萍弟弟也不知道绿萍又闹什么妖，心里烦得不行，告诉外买小哥，就把饭放在门口算了。绿萍的弟弟想，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不如干脆明天就把绿萍送到精神病康复医院去吧。

但是绿萍弟弟到底还是不放心，忙完了事情，晩上又特意跑回来，想看一看绿萍是什么情况。

进到小区院里，远远就看见楼上他们家的窗口是黑的。这不正常，绿萍怕黑，天一黑就得开灯，睡觉都得开着，闭了灯她就会尖叫。

绿萍弟弟赶紧上楼，盒饭还在门口，没有人动过。打开房门，屋里一片死寂。点上灯，只见绿萍坐在床头边，低着头，一动不动。绿萍弟弟叫她，她也不应声。

急救车来了。医生问绿萍弟弟，绿萍得没得过心脏病，绿萍弟弟摇了摇头，说，"没听说得过。"

医生说，绿萍是心脏骤停，猝死，看样子死了能有一个小时了，没有抢救价值。这说来，下午外卖小哥来送饭时，绿萍还没有死，至于为什么晚上就死了，医生没有解释。

也难怪邻居们觉得绿萍死得蹊跷。他们家的情况在那儿明摆着，老赵早几年就病死了，现在绿萍妈又得了癌症，肯定也活不了多久了。剩下绿萍这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精神病人，以后就只有靠绿萍弟弟照顾，她弟弟和弟媳妇儿纵有千般万般的不愿意，这个累赘，他们是甩不掉的。

好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绿萍突然就死了，这也死得太及时了点，能不让人心里犯嘀咕吗？甚至有人直接就怀疑，是不是绿萍弟弟为了解脱自己，搞了什么鬼。

可是，绿萍死的时候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不可能有旁人做什么手脚，而且还有医生的诊断在那儿放着，证明她确实是心脏病死的，别人再怎么犯嘀咕，也不过就是瞎猜疑猜疑罢了。

躺在医院里的绿萍妈，听到了这个消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也好。"

后来，绿萍妈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不到一个月，也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