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觉到明,发现读书时间已到。于是披衣下床,倒水,展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似万台机器在叫嚣。这耳朵是怎么啦?她烦躁的站起来,掀开窗帘,发现外面灰蒙蒙的夜色还没有退尽,偶有几点灯光,远远近近影影绰绰,似一首朦胧的诗,又似诡异的眼睛。十九岁的那个夜晚,又回来了么?
那是一个怎样难忘的夏夜啊!
那年六月,暑气真是张狂至极。一整天,毒花花的太阳炙烤大着地,晒得铁皮都要化掉。散在麦地里的人们有说有笑,装麦子、扛麦子、打麦场,到处一片热闹景象。
她发现周围人不愿意理她,于是一人孤零零地向场里扛麦穗,忽然传来喧闹,只见母亲指手画脚地从东走到西,弟弟似乎在摔打农具……
她害怕极了,惊恐的看着这一切。从话语里知道,一群人共用的打场机,麦场,最后把她一家撇出来了,连父亲的亲兄弟都站到了那一边,没有人替他说话。
汗水,泪水,闷的她透不过气儿,她肚子里有千言万语,但她不会说,不会吵。最后,机器只要一转动,父亲就麻利地用铁锹把儿把飞转的轮子别掉。这一点他们谁也比不过。十九年前,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机器轮前丢掉了右腿。
双方僵持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答应父亲,可以晚上打场。
那一年,她十九,弟弟十七。场里静悄悄的,四周帐篷里的灯光,火光明明灭灭,她知道那一帮人没有走,他们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父亲腿残,不能负重。儿女尚幼,不会打场。五亩地的麦子堆在一起,也有小山一样高。没有劳力,时间紧促,这不是故意刁难吗?
父亲知道,平日里他们嘀咕,是在嫌弃父亲的拖累。母亲又不会来事儿,被挤出来在情理之中。但没有想到他们这样不尽人情。父母咬了牙,今晚一定打个漂亮仗!
草草吃了个馍回来,父亲已在竿头挂起了灯。他把水箱灌满水,轮起轱辘把,一阵沉闷的轰鸣里,父亲俨然一位将军,稳稳把住入麦口。抓起麦梢,抚平捋顺,一点点放进轮子下,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金黄的麦粒蹦跳出来,撞到母亲的木锹下……没有人说话,没有谁吩咐,她负责挑麦梢,保证父亲的续麦供应;弟弟则将远处的麦梢挑近…
那天四周很暗,又似乎繁星满天,耳边似乎只听到机器的轰鸣声。麦子扬起的灰尘在灯光下织成朦胧的大网,盖在头发上,身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她的眼睛睁不开,又分明地看到父亲拖着残肢靠紧麦垛,双手不停地续、续、续……
夜深了,微风拂面,她觉得自己脸上毛毛糙糙,鼻翼下被什么东西堵的难受。她使劲揉,揉了一手黑。又使劲咳出一口黑痰,啐出一口粘稠的唾液来。她觉得她要渴死了,也困死了。
一次又一次机械地挑麦梢,挑,挑,右胳膊疼的抬不起来,她挑不动了,虽然麦垛越来越小。她还发现灯光变暗了,父亲坐下来喝水,母亲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她高兴的伸手去接,可脚下一绊,她迅速睁开了双眼!不知何时,她蜷缩在隆隆的机器旁边睡着了!这时,东方已翻起鱼肚白,竹竿上的灯也真的暗了,天明了,打场也进入尾声。小山一样的麦垛被父亲征服了,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她永远忘不掉,尤其忘不掉那隆隆的机器声。现在,她耳鸣了一个多月,一个人静的时候,总能听到。吵的她心烦意乱。
记得儿子小时,在宁晋做生意的弟弟亏了本。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每天往返宁晋40里路,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跑。他还像一个壮劳力,去家具厂做工。一次回家见了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实在是跟不上年轻人了……今天抬一根大梁,我抬起来却迈不开步子了……”言语里满是心酸。
每年八月二十六是父亲的生日,他在秋忙的时候降生,丰收日添丁进口,对农家来说真是双喜临门。但在漫长的生活中,双喜是不存在的。繁重的劳动让父亲永远没有庆祝生日的时候。“过秋不过生。”父亲永远这样说。
说着说着,父亲老了,走了。
但他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会拿着马扎,坐在满院金黄的地上,剥玉米,摞玉米,时间久了,她觉得父亲也是金黄色的。
能负重前行的那个人,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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