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可以理解为路遥向顶峰攀登的一次失败的尝试。
为什么这么说呢。
路遥在他的随笔集《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讲过自己为什么要写《平凡的世界》。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小有名气之后,他感觉不满足,认为国内当时还没有一本能比肩像《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这样的大部头著作,所以他决定亲自提笔,来填补这个空缺。这里他表明了作为一个作家的野心。他在乡下找了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重读了二十多部现实主义的大长篇著作,然后开始着笔。所以他写《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是有比较的,他是要写一部像《战争与和平》这样的现实主义力作。如果把《战争与和平》这些伟大的作品看作难以企及的顶峰,那么《平凡的世界》就可以看作路遥向顶峰攀登的一次尝试。
但是我认为这次尝试并没有成功。
这里我不想泛泛而谈,我们用文本来分析。
先说下整部小说最奇怪的地方,孙少平书末遇上外星人那一段。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出现这种东西,很奇怪。为其辩护者的解释是,当时外星人这类新闻充斥于社会,作者写进去无可厚非。我们假设这勉强说得通,但其实外星人出现带来的问题,不仅仅是对作品的整体性有伤害,还会显得很生硬,很突兀。作者在那个地方处理得很生硬,这是它为人所诟病之根本点。前面毫无铺垫,外星人突然就冒出来了。
《平凡的世界》虽然说有三册之厚,但整个看起来杂乱不堪,人物行事逻辑混乱。先不谈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感情线——田晓霞最后的死,处理得极为生硬,显得相当刻意。感觉作者的主观意识太强大,不符合逻辑地,强行地将田晓霞写死。简单点说就是,作者编不下去了,只好强行写死,然后草草收场——我们仅从孙少安与田润叶的感情线入手,来看一下《平凡的世界》中人物形象的塑造。
我们来看一段作者对润叶失恋后的心理描写: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像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着……”
心理描写要成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首先要求抓住人物的本质特征,使心理描写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成为多方面展现人物性格并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的有机组成部分。不要兴之所至,信笔写去,游离了人物而空发议论、徒作感叹,使心理描写成为累赘。
润叶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农村姑娘?难道城里姑娘产生爱情后,就不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吗。所以作者为什么要说润叶本质上是农村姑娘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前面说什么远大的事业,后面又说饱食终日的庸人,这些词有点奇怪,用在描写一个失恋中的姑娘的地方。这里感觉透露了作者的不自信,不停地为自己辩护。对自己塑造的人物也不自信。一面说润叶不是个平庸的人,一面怀疑自己写作上的平庸,塑造的人物立不住脚,没有性格,跟那些经典作品中的人物比起来,毫无存在感。
我们说路遥是有《战争与和平》这些书作参照的,创作的时候,他心里大概一直在想着这些书,想着书里的那些人物。而那些奇奇怪怪的词语,比如“远大的事业”、“庸人”、“普普通通”,估计是拿自己笔下的人物与那些伟大小说中的人物作了对比之后,不大自信而无意识产生出来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描写一个女孩子的内心世界的时候,老出现这种奇奇怪怪的词。他自己有在随笔里透露过,在写的时候,经常暗骂自己创作上的无能。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分析,或者说臆测,你不信也罢。
这里需要心理描写,但是他又没法深入这个人物的内心,一直在泛泛而谈。
写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的时候,泛泛而谈,没有细节。比如充满激情、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备课常常废寝忘食这些词——很政治正确,很空,很欠水平,简直像初中生水平的作文,言之无物。然后又说什么普普通通的人,思想、气质、感情属于普通人。倒是描写一下,普通人到底是怎样一个思想、气质、感情。又不写,一直在隔靴搔痒,游离于人物之外空发议论。对于最后一句,只能说,作者终于想起来是在描写润叶的内心了啊。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红楼梦》中林黛玉进贾府时的内心描写: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这种需要细节的地方,路遥常是泛泛而谈,无法深入描写。这是一种平庸,无法深入进去的平庸。要深入进去,就需要细节。
心理描写泛泛而谈,人物行事奇奇怪怪。我们来看看孙少安这个人物。第二十四章结尾处:
“他(孙少安)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
孙少安是个农民,这说话方式有点奇怪: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文绉绉的,煽情味浓重。另外,这是一个处于热恋中的青年该有的逻辑吗。一个热恋中的人,难道会有心思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吗?现实中的贫富差距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对于自己的爱情,他没有跟从自己的内心,没有反抗,而是妥协,而且妥协得很快,马上就要去寻找另外一个姑娘了。这个走向,感觉很牵强,很刻意,反逻辑,不像是人物自己在发展,而像作者在凭自己的意思强行操纵。
孙少安走了,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带着未婚妻秀莲回来了。实在是突然得很,始料未及。
“一见秀莲,就看上了这姑娘”。
多愁善感的热恋中的孙少安还真是薄情呢,这么快把润叶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孙少安,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没心的话,别了,我亲爱的人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站在山顶上热泪流淌;有心的话,前脚还在热恋,后脚就另结新欢了。
孙少安,一个勇敢的、懦弱的、多情的、薄情的、负心的、多愁善感的、见异思迁的并非敢爱敢恨的人,集各种奇怪的性格于一身。
这里我游离了一下:
作为故事的主角之一,孙少安突然跳出来指责他的创造者路遥说:“你为什么把我们的爱情写死了,剧情这样发展不对啊,我孙少安虽说是一介农夫,但也顶天立地,敢爱敢恨,怎么可能这么懦弱,这么薄情、花心、见异思迁、毫无骨气。我跟润叶既然彼此相爱,就会一起想尽办法,克服万难,解决问题,最终走到一起。就算没法解决,也要尝试一下啊。难道我们这一代青年,在你路遥眼中就这么不堪吗,连自己的爱情都不敢追求。你到底是要写平凡的世界,还是要写平庸的世界?是呢,你一直在书里提平庸这个词,是不是骨子里其实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民。如果你是想要通过我们的爱情的死亡来营造一种悲剧的感觉,但悲剧不是这样写的啊。悲剧是描写主角与占优势的力量(如命运、环境,社会)之间冲突的发展,最后达到悲惨的或灾祸性的结局。我基本上一点也没抗争,面对占优势的力量,可以说是躺平了任其蹂躏。你这样写也不是展现平凡,而是展现平庸,平凡的人也会去努力争取他们自己的爱情啊。你把我写得这么奇奇怪怪,我都认不出我自己了。”
路遥也许有野心,但实力不容许。也许勤奋,但缺乏天才。努力了,但火候不够。天才这种东西,有时候没有就是没有。《平凡的世界》可以看作路遥向顶峰攀登的一次尝试。但是并没有成功。
很多人会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或者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以此来混淆文学作品有优劣之分的事实。我要说的是,艺术并不是萝卜青菜的事情,好的作品,它是有一条金线在那儿的,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比如人物的塑造、结构的处理、形式的创新、节奏的把控等等,如果这些基本做到位,也许就达到了好作品的水准,没做到,那就另当别论了。先不论别的,《平凡的世界》光就人物的塑造这一点来说,并没有成功。如果是说个人喜好,那确实可以萝卜青菜。但好的作品,你个人不喜欢,它仍然是好的作品。差的作品,没达到就是没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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