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送年饺子,送走诸神和祖先,收起家堂轴子,出门的大幕就拉开了。如果说除夕和大年初一是节日的高潮,走亲戚则是紧随其后的滚滚巨浪。
我村中间有条贯通南北的大道,北到蔡家站,南接双羊路,古时候是著名的商道。从正月初二开始,这条路上南来北往出门的大军浩浩荡荡,摩肩擦踵,有成群结队甩开大步走着的,有骑着自行车带着老婆孩子的,有一家人坐着小驴车的。姑娘们穿红戴绿,花枝招展,小伙子衣着整齐,器宇轩昂,孩子们新鞋新帽,蹦蹦跳跳,年长者干头净脸,喜气洋洋。
那时候出门都用三升箢子,里面装着精心制作的白面饽饽和一斤左右的猪肉。个别家底薄的做饽饽中间包着粗面,人称“大包皮”,为了充数也在箢子两头放上用柳条串起来的麻花。在当时生活条件下,这是无奈之举。这些佳品,伴随着家人四处奔波,马不停蹄,到最后猪肉都有点变味了。尽管物质匮乏,但人们十分讲究礼节,客人离开时,常常为着留箢子争的面红耳赤,客人嫌留少了要往外拿,主人摁着不让动,拽来拽去就像打架似的,主人寻机夺下箢子叫孩子提着跑出老远,客人才无可奈何离去。
出丈人门放在首位,婚后第一年尤其重要,村里人叫“新女婿上门。”亲戚们早就打听好了,同一天去,一是招待规格高,二是看看新郎模样。主人也希望亲戚同一天来,一次招待了不浪费东西,又显得热闹喜气。女儿精心打扮,满面春风,比出嫁时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和娇艳,对新郎的穿衣戴帽更是煞费苦心,在言谈举止、称呼礼节方面反复交代,期望值颇高,近似于彩排了。新人光临,家人喜笑颜开,街坊四邻争相观看,尤其是女儿的闺蜜和小姨子,眼特别尖厉,就像锥子一样,新郎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脸“唰”就红了,走路也不自然了。喝点茶水,稍作休息,家人就领着新郎到本族叔叔大爷家挨户拜访、磕头。常言说:“十里不同俗。”有的村凡新郎到的户都给磕头钱。席间,热情有加,彬彬有礼,但气氛一般比较拘谨,家人设法让新郎喝足,不会让他喝多。如果老丈人善饮好闹攘,新郎拿捏不住,也有可能喝高了。女儿放心不下,不时过来瞅瞅,目送新郎几句,或赞许,或提醒,或嗔怪。回去后,对新郎的表现评头品足一番,并用柔情给予适当奖惩。
表兄弟们凑到一起那就热闹了。既有上一年的老账,又有新一年的心机。哪一天相聚早就约定好了。多数都是抱着拼酒、以酒见输赢来的。主人不用对酒席作特别的准备,按套路来,既实惠又合口味,一盘鸡扎,一盘肉冻,一盘水馇鱼,一盘烧肉伴白菜心,一盘蘑菇炖粉皮,一盘香菜小炒肉,一盘脆炒芹菜。喝的是高密老白干,顺口。开始还有点客套,说说家长里短,年景收入,儿女婚事,老人体格,有滋有味大口吃着菜,酒过三旬,肚里有货了,脸上发烧了,就按捺不住了,找个茬口,燃起战火。“不要吹,吹不顶用,不服就轮轮盅。”“轮轮就轮轮!谁怕谁!”喝的那个溜脱啊,咽下去嘴唇还带着响声。后面吃菜就很少了。没有耍滑的。轮到十几盅上,都还钢硬,轮到二十几盅,说话就有点不拿辙了。又喝了几盅,发起者“咕咚”倒在了被子上。招起来,又倒下,直挺挺的。大家一看,不能再喝了,悄悄休战。女主人闻听既心疼又生气,先斥责了陪酒的家人,然后对着侄子外甥们一顿数落:“喝着喝着就没数了,没捞着那口酒是怎么的,真叫你们气煞了,一个个歪头搭褂的,再别来了!快吃点饭,喝点水!”吩咐家人悉心照料。表兄弟们就像没有听到似的,面带笑容眼睛却睁不开,眼角糊着嗤,欲说不能。等到清醒些了,又商议着明年在谁家聚,“不见——不——不散啊!”。倒在炕上的那位天将黑还没醒来,好在弟兄几个一起坐着地排车来的,夜幕下在主人的叮咛和担忧中返回。
出门喝醉了司空见惯。看看大路上吧,有推着自行车歪三斜扭沾了一身土的,有倒在路边把箢子扔出老远饽饽滚了一地的,有扶着树吐酒的,有被家人晚上打着手电筒从路边沟里找到的。醉者醒来理直气壮:“忙活了一顿不就是图其痛痛快快过个年嘛!不喝得晕晕乎乎那还叫过年?”家人对他们也持宽松态度:好不容易过个年,尽着他们吧,醉了,把酸甜苦辣吐出来,把一年劳作的疲乏解解,很快又要打上套了。
姑娘单独出门,一般负有特别的使命,说白了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姑或姨在村里看好了一户人家,后生不错,已放出口声但没有正式挑明,正月里把姑娘邀请过来。傍晚,后生站在门前,姑娘和表妹挽着手有说有笑从大街上经过,像是去供销社,后生闻声向这边一望,姑娘瞬间使劲盯了后生一眼。第二天村里唱戏,表妹有意将凳子和后生靠近,不经意和后生打了声招呼:“你来了,我和俺姐姐一块来的”。后生窘迫之下“嗯嗯”着不知怎么作答。表妹附在姑娘耳朵上低语了一句,姑娘讨厌的捏了表妹一把,表妹夸张的“哎呀”了一声:“这么狠啊!”姑娘对着表妹皓齿红唇嫣然一笑,然后把长长的发辫优雅的一甩,现出文静大方的神情和婀娜的身段,正视着戏台不再说话了。这一幕自然被后生看在眼中,这戏就看不进去了,心中爱流激荡,眼睛被吸住了似的不时望望姑娘的倩影。随后男方家长托人哨听一下,觉得合适,主动上门提亲,姑娘和后生分别到对方门上坐坐,良缘就促成了。
老人出门为的是叙旧,有一定的针对性,高峰时不去凑热闹,一般选择初六、七去。在炕上摆上一张小桌,老弟兄俩盘腿而坐,不用大盘用小碟,一碟煮花生米,一碟咸鸭蛋,一碟小咸鱼,一碟炒鸡蛋,一碟葱拌豆腐,这就行了,再炒客人就下去制止了,若不听就佯装生气夺铲子了:“俺老弟兄俩找上块就是为了拉拉知心呱,又不是为了吃,现在缺什么?上了年纪吃不动了,这些也吃不了!把饭放在锅里,快忙你们的去吧!”老人喜欢喝热酒,先把蛤蜊皮盅子倒满,划根火柴一触,蓝色火苗腾就起来了,用剪刀股夹着小酒壶脖子放到上面燎的热乎乎的。两人喝的很慢,像是在品,一块咸鸭蛋不知戳打多少回,小咸鱼的刺漱的干净净的。你叫他一声大哥哥,他称你一句好兄弟,从记事拉到今天,从老一代拉到新生代,说到好日子,也说到坎坷,时而高声,时而低语,有笑脸,也有叹息和泪眼。互相感恩,彼此谦恭。对村中之事慷慨陈词。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从上午一直坐到太阳将要落山,带点酒意了,客人赶紧喊吃饭,拿上饽饽来掐一口,就说吃饱了,溜下炕要走。主人一看留不住了,执手送到村外,又是一番繁絮的礼仪,才恋恋不舍道别。
对于孩子们,出门的诱惑力巨大,除了饱口福,主要是能得到磕头钱,也不是每次都能得到,有时得到一毛钱,收获两毛钱就冲顶子了,兴奋的像发了大财似的。孩子们出门的机会还是挺多的,除了跟随大人出门,还要单独执行一些任务,就是到“干亲”和“老亲”家出门。老亲就是已经不是很近的亲戚了。提起这些老亲,大人常常感叹:“快拉了吧。”但碍于面子,往往还要维持下去。孩子们贪玩,到了主人家之后,礼节性的称呼一句,放下箢子就和亲戚家的孩子出去玩了,或打茧,或滑冰,或到供销社买糖块,或转悠着欣赏村里的对联。附近有大的集镇,也可能快步去逛逛,碰到踩高跷、跑旱船、舞狮子那就甭提有多高兴了。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也不经意瞟一眼,甚至怦然心动,女孩子花朵般的容颜长时间挥之不去,偶尔在梦中出现。对异性的好感已经在少年心中萌动。招待小客人相对比较简单,以现成的凉菜为主,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吃的也快,风卷残云一般。一般不喝酒,间或少喝点果酒,主人也不让喝多。下午早早就回来了,大人自然要问一番,翻开包袱看看留箢子的情况。
出完门,招待完客人,家里东西就吃的差不多了,耍的也差不多了,汉子们被酒也浸透了,心也从节日的氛围中渐渐解脱出来了,在不断的交流中新一年的谱路也理出个头绪了,生活之舟又满怀希望加足马力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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