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儿吸着一盒酸奶，趴在阳台上看楼下稀疏的人群和他们头顶上闪闪发亮的金黄色阳光。北方最迷人的是春天，蛰伏了一冬天的生命蠢蠢欲动，虽然乍一看还是冬日里死气沉沉一片萧瑟的模样，但是暗地里已经悄悄有了风情的意思。比如现在我正眯着眼睛试图判断楼下人行道上走着的姑娘大衣下穿着的裙子到底是不是胆大包天的脱了光腿神器，盯着盯着姑娘拐了弯，我一抬眼，嗯？奶茶店开门了？
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住的小区封锁的厉害，附近的外卖全都停了，除了必要的几个生活超市门店一律都灰头土脸的蒙着灰。仔细想了想，已经一个月零两天没出门，别说火锅烧烤炸鸡，奶茶我都忘了什么味儿，我小跑着冲进卧室，套了卫衣带了口罩拿了钥匙又冲出门。
我点好了单捏着号码缩在店里的沙发盯着门口撒欢儿的泰迪发呆，然后一个人影从我旁边晃过来又晃到了我对面的位置上。我看了看四周的空位，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口罩挡着脸，眉眼倒是挺清秀，我冲他点点头，继续看那只扎着小辫儿的泰迪。
“你好？”对面的男孩声音清脆的打了招呼
我看着他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很漂亮，可以认识一下吗？”我一愣，回想了一下自己随便扎起的头发和胡乱穿的衣服，看四下无人，站起身迅速的拉下了他的口罩。
他一愣：“你做什么？”
我也一愣，我认识他，而且认识很久了，说起来算是故人。
在我印象里，他是个一周七天有四天穿白T，剩下三天是各种各样的篮球衫，不算特别好看，脸颊稍稍有些棱角，大家高中里都有的那种又爱玩又咋咋呼呼的男生。他现在好像胖了一些也高了一些，精心抓了发型，好像还洒了一些香水。凑过去拽口罩的时候嗅到了明显的木质香气。
“啊，没什么，香水蛮好闻的。”我皱皱眉，岔开话题。“挺精致嘛，大家都带着口罩也会洒香水喔？”
“你喜欢吗？”他笑了一下把口罩拉回脸上。“加个微信？”
“好啊”我把桌上放着的手机塞回口袋“不急，先聊聊天嘛，正好刚才小哥叫我号了，你帮我去拿一下？”
现在的他看起来倒是很不一样，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又干净又高傲的人，运动会上他破了校里十几年的跳高记录，我偷偷地记下了他的班级名字，犹豫了几天之后托好朋友去要了他的QQ，那时候我是很普通的高中女生，长相气质都没有什么能让人一眼记住的地方，晚上紧张兮兮的摸出手机加了好友，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收到了第一条讯息：“你是白天要我联系方式的女生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带了两杯奶茶回来，把我的递给我，重新坐回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沐水。”
“李野。”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微微愣怔了一下“怎么？”
“没什么，就是感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他把吸管插进纸杯“你也是学生吧？”
“嗯是啊，在南方读书，疫情拖着开不了学。”
“我也是，年前从法国回来，因为疫情我也回不了学校了，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在这认识你。”
“你现在倒是话变多了，留学生到底不一样。”我话里带刺，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从意外变成狐疑“你认识我？”
“是啊，七班的沐水嘛。”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半张脸。
“你是...比我低一年级的李野吗？”
故事说回四五年前，大概半个高三部的人都知道高二的李野喜欢七班的沐水，本来按照常理来说，一个平凡的偶尔会自卑的女高中生，是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喜欢一个男孩子的，尤其是当对方是学校里有点小名气的男生的时候。自从那次校运会之后，沐水就在小范围里出了名，七班的人冷不丁就会看到穿着不同颜色校服的高二学妹在班级后门张望，或者是捏着零食和信封偷偷的趁沐水不在塞满他的课桌。我也是，但是又不太一样，我常常是拿了零食直接塞到他手上，在他路过高二部的时候大声的叫他的名字，看着他在同学的起哄声里尴尬的加快脚步，当时我的体育课和他是被排在一起的，所以每次体育课我总是会拿着水擅作主张的捡起他丢在篮球场地上的衣服收好，等他黑着脸找我要衣服的时候把水递给他。
他像个小姑娘，我像个臭流氓。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他呀。
坐在我对面的沐水有点紧张的吸了一口奶茶，我看着他笑了“对呀，好久没见了吧”
“是挺久没见了，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漂亮了，高中的时候你还挺...”他话说了一半意识到有些不妥，停了下来像在努力措辞。
“挺土的是吧。”
“不不不，挺可爱的，那时候你没这么瘦吧，还是短头发。”
对，当时我黑黑小小的，脸都没长开，还是一脸肉肉的婴儿肥，留学校统一规定的齐耳短发，
穿肥大的校服，脸上偶尔因为高强度的学业冒出几个痘痘。和街边上最不起眼的高中女生没什么两样。
“几年没见，你倒是...热情了不少。”我咬着吸管戏谑的看着他
“有吗？你现在怎么样，还写故事吗？”
“我还挺好的，故事还会写写，但是一般不会写自己的事情了。”
我后来曾经不小心在搬家的时候翻出来高中的日记本，被放在一个木盒子里保存的很干净，我翻开发现中间被撕掉了一大半，才想起当初是在日记本里把喜欢沐水的每一天都事无巨细的记了下来，应该还用了那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情绪和笔触，兴许还画了插画，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大概记得在他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把日记撕下来装订好想要送给他。
可惜当天成绩出来，他考得一塌糊涂，跟父母吵了架，当天晚上就从家里搬了出来，我从他朋友那里打听了消息，到他酒店下面给他打电话叫他下来，那个时候真的特别幼稚特别自以为是，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下来，也不知道见到他之后应该说些什么才算是安慰。见到他之后我们坐在酒店旁边的冷饮店里沉默着吃冰淇淋。
当天沐水的话很多，我们吃着吃着就把杯子里的冰淇淋换成了酒。他的酒量并不好，没喝多少脸就红了，絮絮叨叨的开始自顾自的说着乱七八糟的话，那天晚上我其实没有说什么话，只一直给他的杯子里倒酒，听他从学校抱怨到家里，连教育制度也被抨击了一遍，最后说到我，我把日记本拿出来给他看，他打开念了我写在扉页上的一首小诗，问我还有没有写过其他，我应该是带着点雀跃的对他说，现在没有，不过以后会有的，而且还会写一个沐水的故事。
那天很难忘，虽然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话，但是心情还是新鲜的可以随时回忆起来，那是那么久以来沐水最友好的一晚上，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对我冷冰冰的，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对他怎么好，他都干干脆脆的拒绝的清清楚楚，在那个他脱离朋友家人的晚上，我唯一一次像他的朋友一样跟他相处。
“我感觉你变温和了，当初你又张扬又勇敢。”
“没有，我是后来变勇敢变张扬的，当初我最胆小了。”他在试图为当初拒绝我的事情弥补好感，其实没必要，这么久过去了，只有他现在因为尴尬而在意这些。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语气平和的反驳。
我说的的确是事实，如果是一个漂亮又骄傲的女孩做出当初我做的那些事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但是放在我身上，本身就足够反常，其实不是我又张扬又勇敢，只是当时对我来说，真是太喜欢太在意他了，递给他零食的时候我的手心也会出汗，在他路过大声叫他名字的时候声音是抖的，他打篮球时我站在球场边抱着他的衣服的时候其实也在害怕，怕他毫不留情的让我滚蛋。少女的羞耻心和自尊心往往在十几岁的时候膨胀到极致，但是当时对他的喜欢比这些更膨胀，除了这一点，我和所有暗恋他的小女孩一样，会和好朋友在熄灯之后偷偷讨论他，一边说一边哭。哭完了抹抹眼泪第二天照旧去七班堵他。
气氛开始有点尴尬，我冲他笑了笑“你其实啥都不知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后来你是去法国了吧？”
“啊对的，当初在我出国前我们就断了联系了吧，当初高考失利，我去复读，在复读学校成绩不错，争取到了交换保送的名额。”他挺了挺后背，重新露出笑容。
“法国怎么样？听说那的姑娘又浪漫又漂亮。”
沐水是我的白月光，在当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直到后来我从朋友那里断断续续的听到些不一样的消息：沐水当初和父母闹翻，执意不去复读，最后被父母强制送去了他口中的复读学校，和父母赌气在学校里打架逃课，和一个高三的小女孩恋爱，在高考前两个月把姑娘搞大了肚子，姑娘的父母来学校闹，狠狠敲了沐水父母一大笔钱，他也被父母花重金送出了国。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十几年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大错小错犯了爸妈给解决，有关系动关系，没关系交钱。本来他爸妈想把他送出国磨炼，也给他在学校惹的乱子画个句号。结果到了法国，沉醉在金发碧眼的温柔乡里，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用各种各样的假证书和理由骗家里的钱。我听到这些消息，一开始难过的大哭，然后哭多了开始麻木，最后只剩下讽刺。
“是很漂亮，只是做课题研究太忙了，没有什么时间去顾及这些。”他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点点耐人寻味的自信。
我轻轻笑了两下，一时语塞，对他这个回答倒是很意外。
“怎么？”
“没什么，觉得你的生活很棒，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吧，像你这样优秀又努力的男孩子？”我把奶茶吸干，抬手投进墙角的垃圾桶。
“哈哈，没有，你才是吧？现在这么漂亮，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跟你再续前缘，说起来也是旧相识了。”
“没想到几年不见，你油腻了不少。”我挤了挤嘴角，笑的有点扭曲，没想到沐水会提起之前的事情试图套近乎。
“哈哈哈，你挺幽默。”他显然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想要缓解尴尬。“其实对于当年的事情我挺抱歉的，当初年纪小，对你伤害很大，不过现在让我重新遇见你，也许是天意都让我来重新补偿你。”
“你说这句话，是觉得我还是那个只会喜欢你的小女孩吗？”
......
再说回几年前，当初因为那个友好的晚上，让本来要拿着日记本想要跟他做个了断的心思重新有了坚持的信心，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多简单，让她全心全意的付出只要喜欢就够了，让她重新有喜欢的勇气只要一个普通的晚上就够了。沐水要被父母逼去复读学校报到的前天晚上，我把他约出来散心，电影散场之后我们坐在台阶上喝果汁，天气很闷热，让人心情跟着黏糊糊的烦躁极了，沐水一直很沉默，我猜他一定很难过。
“沐水”
“嗯”
“叔叔阿姨那边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吗？”
“没有，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也被我爸妈拉去做说客，没有人理解我。”
“沐水，你还有我的。”
印象中我说完这句话，沐水沉默了很久，最后他问我：“李野你喜欢我对吗，那在一起吧。”
然后我得到了一个吻，非常凶狠的吻，带着满满的攻击和发泄，我被他紧箍在怀里差点碎掉，口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他松开我的时候眼睛平静的像一潭黑色湖水，但是当时我只顾惊喜，那种开心太强烈了，强烈到我回想起二十几年的人生，也没有几次能比的上他那句话、那个吻带给我的快乐浓烈。
第二天他就去了学校，我对他一年多的穷追不舍换来的是在一起第二天就要分开的异地恋，他上车前我在车站送他，拽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确认：
“沐水，一定记得联系我.”
“沐水，有事一定要跟我说。”
再后来，就是前面告诉你们的，他在学校跟高三的学妹轰轰烈烈谈起了恋爱，以为瞒着滴水不漏，直到他过生日那天我为了给他惊喜偷偷到了他学校，却刚好撞见他搂着女孩儿的腰散步。
“沐水，今天生日谁陪你过的啊？”我颤抖着打电话给他
“太忙了，自己过就好了，怎么了？”
“没事，生日快乐。”
......
沐水愣了神，看着我支支吾吾不敢相信似的，我笑了起来：“开玩笑的，你加我微信吧，我要回去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你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还生我的气呢。”
“怎么会，都过去了，回见吧。”
到家没多久收到了他的微信消息：
“小野，现在疫情，饭店什么的也没怎么开门，不如你抽个时间来我家吧，我做菜给你吃，聊聊天吃吃饭。”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电脑打开一个陈旧的文件夹，里面是当初分手时他承认劈腿的聊天记录，又找朋友搜集了他在各个社交软件上勾搭各种姑娘的照片，黑进他的邮箱拿到了他糟糕的一塌糊涂的成绩单，加上刚才他向我发出邀请的微信截图。找到他父母的联系方式是很容易的事情，家乡的小城太小，没费多大劲儿我就把这些打包一式两份发给了沐水的父母。
做完这些之后，我心情愉快的打开一包薯片，事情是过去很多年了，但是我记仇的毛病也没改，想了想打开沐水的聊天框：
“不会又要点了外卖假装是自己做的吧？”
“今天晚上跟阿姨好好学学做菜吧，学不会做菜就学学做人。”
“啥也不会做挺丢人的。”
“你说对吗？小妈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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