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开吊车的老史对自己的退休生活曾有过很多的设想。
因为在那个不大的城市里县长可能有好几个,而老史这种吨位的吊车当时全市只有一辆,司机就是老史和他的徒弟。县长最多三年就换一个,而老史这个唯一的“纪录”却一直保持到退休。
“你这比县长还牛!”这是一个客户在喝酒时说的,徒弟很以为然。老史只是笑笑,然后喝干了杯中的酒。
老史没说话是因为老史从没有把县长当干部。没有把县长当干部不是老史见过更大的干部,而是老史觉得干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手握方向盘,给个县长也不换”,不仅是老史的认识,也是全社会的认识。所以,在七十年代末人家公路局来请他当干部的时候,他出车不在家,他媳妇就委婉地回绝了人家:他现在就挺好。
老史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没有太多遗憾。没有太多遗憾不是他也觉得“就挺好”,而是老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过足了干部的瘾——一个人征收十里八乡全县的“养路费”。全县大小车辆上路都归老史“管”,包括马力大车,尽管当时也没有多少辆车。
这事老史也还是有一些遗憾的,遗憾不是没有去当干部,而是觉得对不起领导和朋友。“对不起领导、朋友”在老史看来这绝对是比不当干部更严重的事情。因为,老史觉得自己一直是有“贵人相助”的。所以,宁可丢了银子,也不能伤了和气就让老史变成了好人老史。
老史的退休设想中从来没有种地的想法,因为老史种地很稀松。老史种地稀松是因为老史还是小史的时候,正是农业合作社期间,各村都是集体劳动,而且还要出一部分义务工去修公路。好劳力自然村里不想派出去,于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史就被派到了修路的工地。那样工地上自然就是各村“精选”出来的老弱病幼了。小史不知情,只知道傻干。工地结束时,小史意外地被留了下来——当了工人。任务就是跟着一个老收费员到十里八乡去收车辆养路费。
接触的车多了,就琢磨上车,有事没事就往老师傅们跟前凑。擦车、修车、开车,等从征费处成立出公路局的时候,小史已经成为了史师傅。六十年代的汽车像现在的火箭一样少,六十年代的司机估计像杨利伟一样牛。
史师傅脾气好,好说话。出车了给老张捎点煤,给老李拉点菜,老史也觉得给乡里乡亲、同事朋友捎点东西,帮个小忙,举手之劳,于是史师傅就成了好人老史。在单位,资历老,新车要老史接——没问题;重大任务要老史出车——行;年轻人需要带一带——可以。“史师傅是好人”,大家都这么说。“好人必有好报”大家这么说,老史也这样想。
十年前,四十五年工龄的老史对退休生活还有很多设想。
有很多设想,不仅因为老史走南闯北,开了眼界,还因为老史家里有一个好媳妇。说老史的媳妇是好媳妇,不是说她人才是百里挑一,也不是说家境殷实。缝缝补补虽不在话下,也算不上心灵手巧。有一两道拿手的饭吧,也就是闻名于左右邻居之间。老史的媳妇好是她不算计。不算计也不是不算账,而是生怕亏了别人,不给自己多算计。过去的日子都穷,但是还常有“讨吃”,别人家都是弄点玉米面打发要饭的,而老史的媳妇只要有白馒头绝不给玉米面。
老史还有三个哥哥,但都不在本地,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的任务就落在了老史的头上。说是落在老史的头上,其实是落在在老史媳妇的肩上。姑且不论老史出长途天南地北地跑,即使不出长途,上班也是早出晚归。老史媳妇有没有怨言不知道。但两位老人最后都是安静地走了。没有和其它妯娌攀比,没有和其它哥哥们“算账”,老史和他媳妇“傻不拉几”地处理完了引发中国农村绝大多数家庭“核爆炸”的问题。
多年以后,老史常说:她替我尽孝,我欠她一份情。
可是,说这话的时候,老史的媳妇已经听不懂了。
走遍天南地北的老史给自己的退休生活做了很多设想,但永远没有想到的是他退休后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
凌晨两点半,老史起床给老伴翻身,检查老伴有没有尿床。
五点半,老史起床,开始准备早饭。
六点,伺候老伴起床,给“不懂”配合的老伴穿衣服,一身大汗。
穿好衣服六点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另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抱起,安放在特定位置上坐好。
如果运气好,老伴没有尿床,那么七点老史就可以做早饭了。
蒸两个鸡蛋,一包牛奶加燕麦片,老史一勺一勺喂到老伴嘴里,然后再喂饱自己。
九点收拾完,老史可以抽空吸一根烟,随着升腾起的烟圈,老史有时也回味自己曾经设想的那些退休生活。
不过这种回味常常被打断,因为又到了给老伴喂水吃水果的时间。有时,边喂边问老伴: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不说一个话。但这样的问话,近五六年了只能是自问自答。刚开始,老史常常问着问着自己哭了。后来,老史也不哭了,但还是就这样有问无答地问着。
喂完水果和水,再把老伴抱到床上躺一躺,老史开始准备午饭。
老史是爱喝两口的,年轻时喝两口不是喜欢酒,而是喜欢和朋友在一起热闹的气氛。走南闯北,喝过不少酒,也交了不少朋友,大家都知道好人老史“来者不拒”。退休后老史还坚持喝两口,但不再做“好人”了,更不是“来者不拒”了,哪怕是在自己家和孩子们喝。他总是两杯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喝多,喝多下午就没人管她了。即使孩子们都在,他也从不过二两。
把中午饭喂完,老史也把自己的两杯喝完了。再把老伴抱起,安排躺下,自己收拾完后迎来了一天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抽一颗烟,或是小眯一会,或是到网上下一会象棋。老史骨子里是很好玩的,象棋、麻将、扑克都好,当初的退休生活设想中有一个就是和老朋友们去放风筝。现在看来也只能是设想。老史退休后从不往那些热闹的地方去,理由只有一个——家里还有人。偶尔也有些老兄弟们过来陪他解解闷,但更多时候是自己在网上下下棋,因为可以随时结束,不影响别人。老史觉得网上下棋也挺好,就是没有办法和对手“抬杠”。
下午三点就又该抱起老伴来喂水和喂水果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把老伴抱到外面晒晒太阳,有时有来来往往的邻居还可以说一会话。天气冷了,只能把老伴放在屋子中有阳光的地方,老史常常会把自己的退休设想和老伴“磨叨磨叨”。
屋里的阳光没有了,老史就该准备晚饭了。
吃完饭,给老伴脱衣服,安排老伴睡觉,无论冬天还是夏天都要再出一身汗。
八点,终于可以歇一会了,抽一颗烟,庆幸老伴今天没有尿裤子。
“人老就是容易困”,老史常爱嘟囔这一句,电视里已经是晚间新闻,找到手机,上个闹钟——两点。
这是老史退休后一天的生活。
这也是老史退休后差不多十年的生活。
人们都说老史是好人,老史说:该咋了,她给我拉扯了四个儿女,赡养了两个老人,我欠她一份情。
四个儿女都已成了人家,虽无大富大贵,但都过得去,劝老史请个帮手、雇个保姆,老史总是反问:有我照顾得好吗?
大家都劝老史晚上给垫一个尿不湿,不用半夜起床了,毕竟老史也七十多了,老史从不听。再劝,老史就会说:她不会说话,但她会不舒服。
孩子们说轮着伺候吧,老史总是说我能行,你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吧。其实老史心里想:你妈拉扯你们四个,轮流过吗?但这话老史从没有说过,因为老史是好人,伤和气的话从来不说,哪怕是儿女。
有时孩子们回家拉老史出去散散心,但老史去庙里从不上香。不上香不是因为老史是有四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而是老史觉得菩萨就在家里面。
再怎么对她好,老伴也不会说话,甚至是眨眼睛;再怎么对菩萨虔诚,也没有见菩萨说话或者眨眼睛,可谁又怀疑和怠慢过菩萨?所以我也不能不管她,况且我还欠她一个情。
这话不是老史说的,因为好人老史从来都是做的比说的好。
现在,老史觉得每天和菩萨待在一起,也挺好。只是这在他的退休设想中从来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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