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小雨,早上的天空换了副面孔,那些明媚的阳光、堆积如山的白云都暂时收了起来。
也好,今天住院,阴雨天待在病房让人安定些。晴空万里的时候,窗外的诱惑总容易让人生出某种亏欠感。
两年多的时间各种迎来送往,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熟悉与陌生。不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面孔换了一拨又一拨,唯一不变的是学步鞋踩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响,护士台奔进奔出的忙碌身形(再没见比血液科更忙的科室),和清洁车餐车护士车轮交织在一起的轱辘声。
墙上的装饰依然不变,也许就一直这样了吧,簇新的那一刻早变成了久远的记忆,就像曾经回荡在走廊的那些笑声和话语,冷冷的灯光只是照见着此刻。
这是一个承载不起过多回忆的地方。回忆里太多痛。
已经不太爱到人丛里去寻找熟悉的样子,也不愿再去认识谁了。小疗而已,一两天就好,就做一名匆匆的过客吧。
这次跟“大女孩”住了一个病房。两个月前见到时,她正准备进(移植)仓。强行移植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让我惊讶的是妈妈脸上却看不出过多的担忧。五楼的妈妈们都习得了一种切割压力的超人本领,切成细碎的很多份,一半扔进忙碌的白天,一半塞进失眠的夜晚。
女孩个子很高,十三四岁看上去像十五六岁,那天她背着手在走廊散步,像同龄的孩子迎接大考那样。这场“大考”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五六岁患病,七年后复发。揪心的童年。
一位医护人员陪她聊天。两个人声音都压得很低。女孩偶尔抬起苍白的“满月脸”做个深呼吸,像游泳时的换气。
这次是移植后感染,刚从ICU出来。我们两个床位之间隔着一道帘子。她(血项)指标低,那道帘子便始终拉着,从头到尾只听见声音,没见到人。
中午的时候女孩哭起来,尽管极力压低着声音,却压不住内心的恐惧和悲伤。妈妈不住地安慰: 不哭不哭,妈妈没骗你,没事的,有事医生就会让我们回家了。
妈妈的声音淡定得让我难受。我知道那坚强勇敢只不过无奈罢了,谁不想一辈子做个可以撒娇发嗲的弱女子呢。
下午睡醒,女孩饿得直哭,血小板低怕出血,医生不敢让吃东西,只能喝点热水。爸爸去问医生能不能稍微吃点什么的当儿,帘子那端又传来女孩的抽泣,混杂在氧气的咕咕声和妈妈的鼾声里。妈妈实在太累了吧。五楼的妈妈们常说,医院的夜晚总是没法睡觉。他们(孩子)没睡,自己当然不敢睡。等他们睡了,(自己)又睡不着了。
那个爸爸照例说笑,他的说笑却沉重得让我不安。
拼命把自己从这片空气里抽离出来,找本柴静的《看见》,这本书也许能轻松。
她写到2003年的非典,(北京)人民医院在没有条件接诊和隔离的情况下保持开放,结果九十三名医护人员感染去世。其中一位叫王晶的护士留下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柴静去她家采访时,孩子用小手叠着幸运星。没人告诉她妈妈已经去世,柴静却在那个孩子的眼神里看出,她其实早已知道,只是不愿让大人担心。那个小身板默不作声的样子一下把我所有的眼泪都掀出来。
人要是能回到最初该多好,回到初生的那一刻。一旦出现不可逆转的危机随时可以重启。突然好奇自己的生命会在哪一刻终止,想象着是从死亡那一刻逃亡回来的,每一点生命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份额外的奖赏。这样珍贵的奖赏,谁又舍得拿去挥霍浪费?
帘子那端女孩一直没睡着,夜里十一点多了,她的父母仍留在病房,他们在等着输血(血库非常紧张)。她枕边的音乐悠悠地布满整个房间: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今年的秋太短暂,好像只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从夏至冬的转换,白费我一年的等待。不过等待倒也不是件坏事,知道有片好天在前面等着,所有不好的那些天就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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