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我的信北。

信北。

前几年我认识了一个叫信北的男生。

他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和父亲一起长大，所以比较独立自主，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说实话，我以为他比我大，但其实他比我小一岁。信北脸上的云淡风轻不是他的年纪该有的，他长得比较鲜肉，但是眼里又布满沧桑。

他早早辍学在一家修车行打工。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夜里，我刚下了班想抽根烟解解乏，便发信息叫一个朋友出来顺便带两根烟。

那时候我们刚毕业，没什么钱，买不起好烟，大家也是互相接济。我有工作他们没有，我买不起好烟，但我可以一直买得起烟。在那个只有我们物资匮乏的年纪，明明只是一群小男生，却拍着胸脯昂着头说，绝不会让女生主动买烟。

我叫昭君，我是女生。

那种大人眼中的坏女生，不知羞耻的坏女生，作风有问题的坏女生，却被和我一般年纪的乖女生羡慕着。

就是那么奇怪。

在该放肆的年纪，我用力的放肆着，不期待家长老师喜欢我，不期待有人关心我，不期待这世界能与我谈谈。我一直觉得人总要什么都尝试过才觉得此生不虚度。我不想百年后有子孙问起我来，可是我却没有任何传奇故事遗留在悠悠众口间。

朋友说这个人是他玩伴，刚巧去他家，于是顺便也带到了我面前。

信北。

信北是我在小镇遇到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生活的地方只是个小镇，平日晚上十点之后街上几乎是没人的，每个人的生活节奏都是悠哉悠哉，唯一的乐趣是穿梭在每条古街古巷中，很多孩童同我一般从小被放在乡下爷爷奶奶家长大，看到的是田野，闻到的是桃花香，从小被教育：长大后要做个有出息的人，要善良，要懂得分享，要知足常乐，好人有好报。

他偏偏追求刺激，喜欢机车。

信北因为父母从小离异的缘故，跟我一样，淳朴的长大，却成就了不羁的灵魂。如果说我是野马，那信北就是真正的风，他的呼啸声响彻了我整个夏天。

眼前的少年，瘦弱的身材，细细长长的，西瓜头，脸小小的，脸不怎么白净，笑起来也不是很好看。他朝我挥手，我是信北。

信北说他喜欢机车，面前的人真的让我无法将机车和他联系到一起。他说他还比我小一岁的时候，难以置信。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他便红了下脸。

我没什么好烟，你将就。

信北朝我尴尬的笑笑，我接过他递来的烟，我想信北误会了，我只是想赶紧爽一下，所以盯着他的动作，并不在意是什么烟。

这是我对这个少年的第一印象：敏感脆弱。

他掏出来的是包硬云，几年前还只卖10块钱。

我说是烟就可以了。

三个少年蹲在路灯下，烟雾缭绕。我很喜欢站在路灯下，信北也是。他说，只有站在路灯下，才觉得安心。

我懂，我真的懂他的感受。从小父母远离身边，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即使是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与父母也很难见面，大家都是各过各的。所以我像个野孩子一样长大。小时候乡下没有路灯，夏天爷爷会拿着手电筒出来寻我。爷爷就站在我身边，拿着老式手电筒，装的还是大白象电池。夏夜里，有蝉声，有蛙叫，旁边的老人牵着我的手念叨我贪玩，领我回家。后来爷爷去世，乡下装了路灯，我就喜欢站在路灯下，不是为了找回家的路，只是贪恋那点温度，被牵着手领回家时的传至手心，传至心脏的那种温度。

后来与信北熟络后，我知他也是。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爷爷奶奶还是爸爸长大，小时候他爷爷也会站在门口拿着手电等他。

我们都是缺爱的孩子，对于我们来说，失去的那个老人，是唯一的依附。在黑夜里替我们掌过灯，后来不见了，我们只能站在一盏盏路灯下，想找到熟悉的温度。

信北喜欢机车。我们生活在一个小镇，大家都喜欢宁静。而且小镇上，只有他一个人喜欢机车，我们是个小镇，接受到的是不一样的，突然有个人和大家不同，要么被羡慕，要么被嫌弃。他的雅马哈噪音太大了，对于这个宁静的小镇来说，像场午夜的灾难。

认识信北后，一到夜晚12点，听到机车在飞驰的声音，我就知道，那人肯定是信北，他刚经过我家。有时候我会专门等着，等着那个少年从我窗口经过，他的呼啸声响彻我整个夏天。信北在黑暗中，给了我一点心安。让我知道，在这个小环境里，有一个人与我一样，我们是两只异兽，各自在黑暗里替对方守夜。

后来我们单独出来抽烟。夏天，两个人蹲在路灯下，讨论男人女人，钱，各自的际遇，还有他爱的机车。

因为信北的存在，我了解了很多关于机车的事。但让我现在再说些关于机车的事情，我脑海中只有一辆白色雅马哈。

我说过，信北是个敏感脆弱的人。他家不是很富裕，爷爷奶奶不在了，父母离异，他虽然和父亲一起住，但母亲早几年车祸身亡。

后来再跟人提到信北，得到的回答都是，他家很穷的，可怜了。

玩机车很费钱，信北在修车行上班，他组装一辆机车，要花费很多时间，他总是在不停的折腾。我从没去过他上班的地方，因为他不肯带我去。

他通红着脸。

上班嘛，都一样的，没什么好看的。

信北从不愿意带我去修车行，真的是除了我。但小镇就那么点大，我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上班，但我从未去过，他在维护他的自尊，怕我瞧不起他。

少年青涩的情绪总是容易透露出来。

但其实我们没什么太多交集。一整个夏天我们只是在有空的夜里出来站在路灯下抽根烟，两个人闲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下了班没事做，拖着他出来，每次他都满口答应，我就在他家路口的路灯下等他。

有一次两个人都没有钱，硬云都买不起。两个人打了好几个电话，开着我的小毛驴，穿梭在古街上，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乡下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挨家挨户的去寻找两根烟。

我觉得那个时候是最快乐的。我们有很多臭味相投的朋友，可以随时联系到，有困难只是一句话的事，我们认识很多人，大家在一个个黑夜里传递着一根根的烟。大家讲义气讲道义讲人情，我们所遇到的困难也只是一根烟。

一整个夏天过去后，我从未坐过他的车。

我只知道平日里少言的他，一坐上他心爱的雅马哈，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他是真正的风，追求真正的自由，那一刻他就是自己的king。

他很喜欢机车。朋友圈也全是机车。他喜欢修车，喜欢改装，喜欢去附近其他小镇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最快的时候，开到299码，他说希望每个人安全到家。

我的信北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白色雅马哈，他说要把老伙计改装一番。

我说，带我去兜风吧。

一整个夏天都过去了，我没有坐过他的车，没有感受过与时间赛跑的滋味，我很想感受一下。

那时候已经秋末，天气开始冷，我没有专门的装备也没有机车帽。他说下次，我执意要坐一会，死皮赖脸求了半天，他终于答应我。

从认识信北到现在，我只坐过他两次车。一次就是那天晚上，他不敢开快，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快，120码，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即将步入冬天的风，已经开始刺骨。我听见马达轰鸣的声响，靠在那个少年不宽阔的背上，我感受着他的感受。

我终于知道信北为什么喜欢机车。我坐在后面，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色刷刷刷的过去，我体验着风吹过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并不觉得寒冷，我觉得很愉快，所有的烦恼被抛之耳后，整个世界只有马达的轰鸣，我们仿佛能跨越时间，能征服世界。

120码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快。我从未体验过，但我喜欢这感觉，飞一样的感觉。

那晚我们停在318国道边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着十块钱的硬云。他说，希望以后可以开一家机车俱乐部，所有路过的车友都能来坐上一坐。他说，要赚很多很多钱给家人。他说，他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的度日。

他还是瘦瘦小小的模样，但却让我开始有点羡慕。他只做一件事，只喜欢一样东西，只追求一种生活。

这是我第一次坐他车。

第二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换了工作去了另一个城市，我们没有什么交集，他爱他的机车，追求着不一样的刺激。我上我的班努力赚钱改变生活。

那天是2016年情人节2月14号。

他问我有没有回小镇，我说回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出去兜风，我说好的。

那天我穿的很少，他没有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只是在小镇上兜了一圈，停在一个小区门口，我们站在他车边上。我已经抽得起更好的烟了，口袋里是包软中华。但当少年把他的烟递给我的时候，我觉得真好，很久没有抽过了。离开家乡那么久后，还有个少年，一直是记忆里的模样，他让我回想起从前还在小镇的日子。

现在的我依旧抽得起好烟，但现在的我，却一直在家抽着十块钱的烟，只有出去和朋友玩时，才会买其他烟。

到现在，我还是很庆幸，那天晚上，我陪他兜了风。

我们站在小区门口，抽着十块钱的烟，边上停着他的雅马哈，身边的少年跟我讲着关于机车的那些事。手舞足蹈，很是开心。

他送我回家时，我说，信北，找个女朋友吧。

他说，业还没立，成什么家。

他把车的大灯开着。

对我说，回去吧，我帮你照着路。

天很黑，他替我把路照亮了。我不知道看着我背影的他是什么心情，我知道身后的少年在目送我，站在路尽头，我转身朝他挥手，我看不见他是否与我挥手，但我知道他看见我朝他挥手告别了。

马达的声音渐行渐远。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2016年6月，已经是夏天，我抽空回小镇，和其他朋友一起去漾滩上钓鱼。其中一个朋友正在为没有女朋友烦恼，我将手机扔给他，让他随便挑。

他拿着我手机翻了半天后，突然对我说，你怎么还有这个人的微信。

我问他在指谁。

他跑到我面前将信北的微信号指出来给我看。我说，怎么了，我跟他朋友啊，经常一起出来抽烟的，这段时间倒没怎么联系过了。

他指着手机上信北的照片，看着我。

他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睁大双眼看着他，愤怒的将手机一把夺过，我说，怎么可能？！几个月前我还坐过他的车和他一起兜过风！这是不可能的！

面前的人，看着我如此激动，一脸心疼的看着我，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整个小镇都知道，他已经死了要两个月了。

死了两个月？！

我真的难以接受，我回想时间，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两个月后他就已经去世了？而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过，我还一直以为他活着，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愿意再理我了，发的消息从来不回，我一直会翻他朋友圈，却从来没有在意过说他已经几个月没有更新过了。

我一直以为他活着，我真的以为他活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少年，早就离开了我，离开了家人，离开了小镇，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我，曾经在无数个夜里和他蹲在路等下抽烟的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整整晚了两个月。

我将身边朋友全部问了一遍，我问他们，信北是不是死了。

他们说，是的。

我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已经两个月了！要不是别人正巧看到，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以为这个少年一直活着，他只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两个月了！你们所有人瞒了我两个月！

我甚至都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他们说，那天晚上，他开的太快，对方酒驾，直接撞上了，一行人只有他出了事，刚到医院，就不行了，回天无力。

我记得那个120码的晚上，我说好刺激啊，他叼着烟笑着对我说，你没有装备，我开的算慢的了。

我记得情人节晚上，他说，回去吧，我替你照着路。

我记得那些他开着车经过我家时的夜晚，他的马达轰隆作响，替我守护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我记得他害羞着对我说，不是什么好烟，将就下。

我记得他说，昭君，你喜欢机车吗？我喜欢。

得知他死讯后，我一直无法接受。到现在，到今天，他已经离开我将近一年，我都无法承认。

我的通讯录里一直有他，我当他只是去远行，我会反复翻他的朋友圈，看他的照片，看他热爱的机车，想象着这个少年在哪里哪里。

我一直留着他，即使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得知他死讯后我也没有去看看他。我不要去，我去了就等于承认他的离开。我不去，他就一直活着。

即使只是活在通讯录里，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活在我的想象里。即使一句话不说，我也知道，他活着，他就是活着。

我脑海里只有他的白色雅马哈，只有他瘦瘦小小的身材，只有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把车的大灯开着。

对我说，回去吧，我帮你照着路。

天很黑，他替我把路照亮了。

站在路尽头，我转身朝他挥手，我看不见他是否与我挥手，但我知道他看见我朝他挥手告别了。

马达的声音渐行渐远。

信北不是离开了。

他只是去找寻自己未来。他开着他最爱的雅马哈，他口袋里是十块钱的硬云，他的梦想一直攥在手里，他会拥有一个好姑娘，陪着他去看山看海，坐着他最爱的白色雅马哈。

我的少年，我的信北，一直都在。

我的信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