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兴八首》之二
唐 杜甫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秋天的一个夜晚，老杜愣是睡不着，尽管桔园里的果实累累，丰收在望，蛩鸣阵阵，催人夜眠。就好像我们生活在当下的某个城市里，除了用力的挣钱之外，总会感到一会莫名的空虚与寂寞，怅然与失落。大唐的诗圣老杜也一样有这种感觉。
而老杜与我们的这种感觉来源是有区别的:老杜是有家人作伴的那种因家国情怀，壮心未已而产生的空虚寂寞冷；我们是因为打工没有家人在身边而产生的孤寂空虚冷；相同之处是都在异乡飘零，正是“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老杜《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不同之处是我们的感受乃是小我情怀，人家老杜可是心系大唐与苍生的。情志大小，由此可辨。但升平之世，小我情怀亦无不可展示。关于老杜的人格和诗歌艺术的魅力，我们却完全可以从杜工部的《秋兴八首》里细细琢磨。并且通过欣赏他的品性和诗句，来提升我们的修养。
二
前面我们已经读过它里面的第一首和第三首。我们是散漫的，随意的读的，是分开来讲的。等一首一首分别读过，逐个欣赏一遍后，我们将八首合起来读，联系上下篇作一次串行欣赏。今天是周末，闲时间多些，就让我们一起好好读其中的第二首吧。
我们从杜工部的五言排律《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可以知道，老杜在夔州那两年的日子里生活过得还是可以的。他连租带买的种了一百来亩地，包括了柑橘园，稻田，麦地，菜园。“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虽然这些诗句写于成都，但在夔州也一样适用于老杜的生活。
只是老杜没有很多的故旧亲友在这里，不像在成都熟人多，盖几间草堂得到那么多人的倾力相助，比如严武，娘舅崔明府，表弟王十五，南邻朱大山人，北邻王明府等等。没有了太多的老相识，就少了很多的应酬，就可以勤于田亩的耕作，体验为农的不易，可是到了农闲时侯，晚间休息的时侯，老杜的思绪就多了。
对北方故园的思恋，对国家时局和人民困苦生活的担忧，促使他在夔州的诗篇写作量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声律也更加纯熟。他有很多七律名篇就是在夔州这两年写的，比如《登高》，《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等。
三
而《秋兴八首》的第二首写的正是夔州府地从黄昏日落到晚上月升这一段时间里，诗人对自己的志向和梦想所寄托之地的悲切感慨。诗人在全诗里寓情于景，通过对夔府晚景与自己经历过的往日仕途的交错铺排，表达出自己哀愁连绵的心情。
诗中的景物意象繁杂参差，多达十七八种，依次出现的有:夔府，孤城，落日，北斗，京华，猿声，泪，八月槎，画省，香炉，枕，山楼，粉堞，悲笳，石，藤萝，月，洲，芦荻花。这些景物中的每一个或几个都可以是一幅单独的画面，并且每一类景象随着从黄昏到深夜的时间变化而变化，于是一幅幅伴着诗人对往事和当前生活的思想情绪的动态画片就展示在读者面前。能在一首五十六字的律诗里涵盖这么多的景像，有机地组织起来，寓示出自己失意的心情，恰好证明了杜工部对诗歌艺术，意境的非凡塑造和创作能力，圆融的技巧功力。
这首诗里有几个生僻点的字。夔，读kuí，夔州，我国古代的地名，在今天重庆市的奉节县一带。槎，读chá，指木筏。堞，指以城楼和城墙的最上层为基础，垒起来的一层或带孔或不带孔的矮墙，可以用以防御或攻击，比如长城的最上层那像锯齿一样的带孔的垛墙。笳，读jiā，一种类似笛子的可以吹奏的管乐器。
四
白马独家译诗:落日一点点地向西下落去，夔州城府孤零零地沐浴在一片斜晖当中。这个秋天，我每每望着北斗七星指向京城长安的地方，夙兴夜寐，感概万千。山上的猿啼一声声远远传来，如泣似诉，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潸然下泪。为什么会流泪呢？因为我是徒有虚名的奉着朝廷使命担当着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的职位，而在京华之外漂泊多年，就像八月往返于天地之间的仙槎，茫茫然无归期。我的抱病之身在床上辗转反侧，真的辜负了这个在尚书省的职位啊。远处山楼上的白色墙垛上隐隐传来阵阵笳声，令我的心愈加感到悲哀。眼看着新月东升，从山石上那片绿萝边，渐渐移照到江洲前的大片芦苇和荻子的花穗上。不觉间夜又深了。
白马解译杜甫的诗，习惯采取意译，因为感觉直译表达不了杜诗的意境（自愧才能有限）。夔府孤城落日斜。夔州在长江上游，是东川的一个重要州郡管辖地，在古代曾设夔州都督府，夔州府等府邸。夔府的东边有白帝城，按理讲是二城相邻不远的。
老杜说它是孤城，这是他主观上的感受，是他自身在缓缓的暮色来临时感觉到的一种孤独寂寥。这里亲友少，愈发引起他一个人发呆，沉思。这句蕴含了他沐浴在静静的夕晖中的感受。整个夔府在夜幕将要除临的时候，仿佛处在万籁俱寂的境地，只剩下老杜一个人坐在江洲某个高处的岩石上眺望。
亦或者他站在自家的茅堂附近，目光向西北远巡，因为他的茅草堂屋坐落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所以也能登高远眺。孤城在落日的斜照下，城中朝着夕阳的一面房屋应该是被镀上一层金红色吧，这恰恰如他那颗多忧多虑，为国为民的丹心所映之处，熠熠生辉。
五
每依北斗望京华。京华是指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也叫西京。北斗七星是古代人们崇敬而礼拜的北半天的七颗明星。上古的人们常祭拜天上的明亮的群星。大约从汉朝时起，人们开始流行信仰占星术，根据星位的移动变化推演事物的吉凶，未来，趋势。传至唐朝，人们依然深信不疑，特别是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主生死的玄乎说法。
杜子美的诗中也经常出现北斗，比如本诗这一句；《太岁日》里有句“西江元下蜀，北斗故临秦”；《寄韩谏议》里有句“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骐驎翳凤凰”；《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里有句 “南极一星朝北斗，五云多处是三台”。等等，体例可谓良多。话说北斗七星，除占卜外，人们还用以辨方位，识季节。在识别季节上来讲，以斗柄（包含摇光，开阳，玉衡三星位）的指向为定:斗柄指东时为春季，指南时为夏季，指西时为秋季，指北时为冬季。
北斗的斗星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组成，这点常识是白马读《射雕英雄传》时通过天罡北斗阵了解到的。这是体外话，但白马相信对于理解老杜这句诗是有帮助的。诗友们都知道这组诗是杜少陵秋天写的，秋天时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西，西京长安的方向，恰好像一个箭头指引着老杜的心思，怀故园，念京城，刚好阐释这句“每依北斗望京华”。每依，每一回都依赖，每一次都依靠，回回依照。白马想老杜兴许会观星相，通过对北斗七星的推算来预卜大唐帝国的命运。但依老杜一贯的儒教思想，终究是希望国家运势好起来，人民安居乐业。
听猿实下三声泪。这一句是诗人为了对应下联作的倒装句，正常语序的句子为“听猿三声实下泪”——老杜这人虽然豪迈时是真男儿，多愁善感时便是诗圣，泪真多。夔府附近的瞿塘峡、西陵峡、巫峡、白帝山等山川夹江，山上猿猴啼叫，传至江面，随江风四散，令哀者愈哀，愁者愈愁。黄昏时传到老杜的耳边，以至老杜百感交集，不由涕零半生遭遇，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之前在锦官城浣花溪畔结草庐，多得故人严武字季鹰者相助。严武当时任剑南节度使，对杜甫非常重视，亲切地称杜甫为杜二，并且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一职。只可惜严武将才，英年早逝于成都。老杜因此只是虚挂朝廷职衔，生活上的经济靠山没了，入朝的政治梦想也没了，一切都化为泡影，因此便有下联的“奉使虚随八月槎”。
这个“八月槎”是引用了天河到人间海上往来于八月里的仙槎的故事，杜少陵有几首诗都化用了它。比如在《宿白沙驿》里有句“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在《舟泛洞庭》里有句“云山千万叠，底处上仙槎。”在《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里有句“伏柱闻周史,乘槎有汉臣。”“奉使虚随八月槎”一句在明朝杨慎标注的版本里为“奉使虚随八月查”。
画省香炉违伏枕。画省，是指墙上画有古代贤圣之士的尚书省，门下省，以那些圣像或鼓励或鞭策省中的官员们以之为楷模，兢兢业业，努力为国效力。香炉是指官员们省内上朝时由侍女们捧着的焚香的炉子随官入内厅，用以打造良好的办公氛为。违是违背，有负于，惭愧于的意思。伏枕，是指卧病在床，也可作辗转反侧在床难眠。可惜啊，不能在画省夜里值班，只在江峡边的某个角落里抱病卧床，无有作为。
老杜心里是十分惭愧的，因为不能为国效劳，毕竟风烛残年，无能为力了。杜甫此时由愧生悲，回到现实的夜色里，便有了下联“山楼粉堞鸣悲笳。”山城楼台，粉堞悲笳，凄凄惨惨的隐隐约约入耳，更是令诗人忧伤。不管吹笳人吹的是什么情调的曲子，令诗人听来总是愁苦一片无一丝欢愉的。最后诗人将悲笳声抛开，举目堂前长着藤萝的石崖上的明月，回首江洲浅滩，大片芦花荻花灰蒙蒙的萧瑟于月光之下——这风景仍然是愁杀老杜的伤感之景。正是“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六
诗友们请注意了，写这一尾联时老杜的目光是四处逡巡的，是从低处到高处，从近处向远处移位变化的。诗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亦有类似的句子:“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刘诗以芦获预示凄凉沉郁，而杜诗所写芦荻花之状，悲绝愁苦已极！
纵看老杜这首七律，是以时间顺序横轴，以不同方位的景物为纵轴，掺以对过往和当下时事的思忖为竖轴，形成了老杜由夔州延伸到长安故园的立体时空的环复回溯的复杂思潮。
除了首联外联联对仗，且联内对仗或成因果关系，或成相互照应的关系。比如颔联的上联为果，下联为因，因为奉使虚随，所以听猿下泪；颈联的上联为因，下联为果，因为不能赴尚书省轮值而感到闻笳亦悲切；颔联的“八月”与尾联的“芦荻花”照应；首联的“每依北斗”与“请看石上藤萝月”相照应，习惯于看北斗时又回望南天，藤萝石上月又升。全诗饱含凄楚苦衷，而又掩映在写景物的字句背后，不参透诗人的思想夙愿，是难以理解诗人的内心情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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