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辛余梅女士,为了答谢你在成都东站的英勇行为,弘扬社会主义正能量,本次列车将免费为你提供午餐和晚餐。我们有土豆牛腩套餐,香菇鸡肉套餐,鱼香肉丝套餐,请问你午餐想吃点什么呢?”
高挑美丽的乘务员女士,微微前倾着身子,很是亲切。
“谢谢您们,有辣椒就成。”
“好的,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乘务员微微一笑,“请稍等,你的午餐将于11点45分准时送达。”
如果说站台上的英勇救人,还可以说是身手敏捷;那么刚刚那越座飞出,一招制住强哥,就绝不简单是身手敏捷。整列车厢的乘客都知道,车厢里坐着一个武林高手,而更奇的是,该武林高手还是一个妙龄少女。
“小姐姐,”前排座位的小女孩将下巴放在椅背上,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你们刚刚是在拍电影吗?”
这无邪的话,让临近的旅客们都会心一笑。
“哎呀,坐好!”小女孩的妈妈将她抱了下去,乖乖摁在了座位上。
“姑娘,练过好几年的形意了吧?”
老人低着头,认真擦着老花镜片,用自言自语的语气问。
女孩眉尖轻轻一挑,每当她想事的时候,眉尖总会这么颤抖一下。她想起老人刚刚拍出去那一巴掌,从背到肩到肘到手,劲力一气呵成,休说强哥没反应过来,来不及格挡,真要是举手硬接,极有可能被连根拔起,跌翻在地。
这一举手,没数十年纯功下不来。
“四川练形意的,主要的应该是铁臂苍龙王素田,他是你师父?”
“是大师兄~”
“啥?”
老人赶紧把眼镜带上,仔仔细细将女孩打量了一遍。
“你是拳疯子李紫英的弟子?“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像从破旧的铜钟里发出的一般,“这老头疯疯癫癫的,还是老样子。七十多岁的人收你这么个娃娃当徒弟,这教出去,是要给别人当祖宗么。”
这位老人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师承,从他的话中,也可以看出他和师门关系很亲密。
“大师兄这些年在西藏开饭馆,一年到头也回不了成都几次,很早就没在成都教拳了。我是在川大上学时跟李老师学的拳。您认识李老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你师父…也就是你说的李老师哈,有没有给你提过八臂哪咤?”老人盯着女孩,低哑着声音,神神秘秘地问。
“哪吒是六只手!”
前排的那个小女孩又把下巴放在椅背上,坚定地说道:“螃蟹才是八只手!”
“哎呀,别闹,坐好!”她又被她妈给拉下来,摁在自己的座位上,“再爬上爬下,把你屁股打烂~”
“那您是刘师伯,李老师常常提到您。”
辛余梅没曾想,竟然能在这儿遇到一个有名的练家子,而且还是和师门有交往的练家子。
“李老师常说那年他去北京出差,在天坛公园看见您练拳,劲力工整,刚柔并济,就和你试手交流,李老师称赞您有涵养,不以胜败为意,还请他喝酒吃烤鸭。”
“呵呵,你这小娃娃挺会说话。你呀也不用替我遮羞,李疯子那张大嘴巴我是知道的。他赢了我,够他吹一辈子了;我输给他,倒也心服口服,算不得丢人。”
这位刘师伯就是威震北京拳坛的大成拳名家刘东升,练拳的圈子称他为八臂哪吒,说他招法灵活,技巧多变,似乎比三头六臂的哪吒还多两条臂膀。
“哎,可惜自那一别,匆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李疯子再也没见过面交过手。这次来四川,原想借机见上一面,但到成都武协打听,都说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我还以为他已经提前走了呢。”
“李老师除了腿有点不太好外,其他都还好,还能将年轻小伙放出好几米远呢。”
“都老了,也就不中用了“
刘师伯连连摆手,不无伤感的感叹:
“我现在也天天都吃降压药,眼睛也花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人生七十古来稀,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只是可惜…”说到这,刘师伯望了望辛余梅,“等我们这一批老家伙一个个都走了,老祖宗传下的这点家当怕是就要绝了。。。说句你不高兴的话,值此武学末世,能教一个是一个,留一点算一点,哪还顾得上挑肥拣瘦,李疯子也是因此才教你这么个小娃娃呀!”
“辛余梅女士,午餐给你准备好了,请您慢用。”
乘务员将午餐盒饭放在英勇救人的辛余梅面前。
“您们这一盒卖的话要多少钱?”刘师伯问道。
“她这是加了小米辣的土豆牛腩套餐,卖的话四十五元一份。”
“四十五?那得有一斤牛肉吧?”
“老人家你真会开玩笑,您需要来一份吗?”
“四十五的盒饭,我吃不起!”刘老伯倔强地说道。
“师伯,我不饿,您吃吧~”余梅将盒饭捧上。
“傻孩子,我这年纪哪消化得了这个,你自己吃吧。我从不吃车上的东西,都是自己带的,你看哈,我这包里,有橘子儿,矿泉水儿,小馒头儿,还有这个张飞牛肉,这我不敢吃,是给小孙孙带的。这小馒头好吃,你也来点?”
辛余梅会心一笑,却之不恭,连吃了三四个小馒头。
“不打扰您们用餐了,有什么需要或建议,欢迎告诉我们。”
“需要是暂时没有,”刘师伯一本正经地说,“建议倒是得提一个。就是这盒饭太贵,你看她这,也没几块肉嘛,得实惠一点,像有的农民工兄弟,要是在车上吃上两顿,一天的工钱不就全搭进去了嘛。”
前后左右的几个乘客也都附和刘师伯的建议,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有点小自豪,颇有点为民请命的意思。
“好的,我会向列车长反映您的建议,祝你旅途愉快。”
也许乘务员觉得跟这么个糟老头多说无益吧,于是有礼貌的离开了。
“饭吃完了,你困吗,不困咱接着聊,我也听听李疯子的近况…”
“跟师伯交流学习,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放过,哪还敢睡觉呀!”
年轻女孩不管外表多么高冷,骨子里都是热情的,熟识到一定程度,就会放松警惕,流露出俏皮可爱的一面。
“其实,我没师父,只有老师。也只有西藏开饭店的大师兄有资格叫李老师一声师父,他是真正磕过头的。”
“还有这种花样,那您给我说说,老师和师父的区别?”
“嗯,我一开始也很好奇,李老师就说,叫师父的那是徒弟,叫老师的那是学生。练武需要多交流试手,同道友好交流无论胜败,总是多多益善。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时也会遇到比武较技,徒弟是师父的衣钵传人,赢是给本门挣名声,输则跌的当师父的份;学生就无所谓了,赢是老师教得好,输是自己功夫没练到家。”
“有趣有趣,李疯子还没全疯,还知道守一点师道尊严。像你这种学生,放在一百年前,就是记名弟子,不能登堂入室的,也写不进形意门的谱系中。”
“不过,李老师也说了,武道之所以衰微,一方面是由于时代变了,现代人生活压力大,没时间练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前面的几代人敝帚自珍,越传越走样。李老师教拳毫无保留,他常说,我全力的教,你们全力的学,都还不一定学得会,还保留个啥,东西都在我身上,给你们看了,也让你们摸了,拿不拿得走,得看你们自己功夫做得怎样了。”
“那他现今在哪教拳呢?”
“四川大学华西校区的钟楼下面,每周六周日上午,李老师就来辅导大家练拳,跟他学的,主要是川大的学生,还有华西医院的医生,也有少部分附近的居民,常来的有二三十个左右吧。”
“哎,没曾想孙家那么好的东西,也成了大路货了。老一辈讲,无片瓦遮头不教,他连这个也不顾了。”
余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师伯仿佛读出了她心中的疑惑:
“你知道为什么传统的东西要搞那么大的架子吗?”
辛余梅倒是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曾认为这是一个问题,经师伯这么一问,心里有些感触,但又说不上来,细细地听师伯讲来:
“就拿你们形意门来说,入门先站三年桩,然后开拳,真正的教拳最好还得是夜深人静之时,三面围墙之内,一师一徒,口耳相传,不能有第三人在场。这叫法不传六耳,为啥?因为一师一徒,两个人四只耳朵嘛,六耳就意味着第三人在场了。“
随着师伯的话,辛余梅仿佛置身夜深人静之时,三面围墙之中,独自一人面对着李老师。天边一轮明月,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到对面的高墙之上。天高地迥,四面寂静,整个人为之振奋,为之肃然起敬。
“每一次练拳,由无极而太极,分两仪生三体。。。呵!好大的排场和架子。古人搞这些是无聊么?不不不,凡此种种,都可以叫做仪式。”
辛余梅还沉浸在师伯营造的氛围当中,而“仪式”这两个字,仿佛是天空里的一道闪电,又如投入心湖的一粒石子,激起圈圈波纹。
“仪式是什么?仪式,是一种惊醒,是一种氛围,是一种贯通时空的感觉。没有仪式,练拳做事都轻飘飘的,不厚重不实在。小姑娘,形意门站桩,除了锻炼筋骨,贯通三节,更是一种走进形意门的仪式。抛却仪式,传统的东西也就丟了一大半。这就好比中药,如果种植的不是地方,药材就不道地了,药材虽说还是那个药材,未必完全没效,终归还是像差了点什么。”
师伯的这一番话,让辛余梅钦佩不已,深以为然,嘴里喃喃道:
“你念的是李疯子传的心法口诀么?”刘师伯显然既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辛余梅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
“这是一个法国文学家的名字,他在作品《小王子》中也说过和师伯类似的话。”
“女娃娃有学问,连法国人的书都能读,我就不成了,中国字写得书都读不了。这个社会,说到底还是要好好念书,有大学问才能挣大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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