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唐代 · 王维《相思》
因为时常见到许多人说,王维的“红豆生南国”一诗是写给李龟年,更有人因此推定王维有龙阳之好。昨晚忍不住查阅了一番。根据记载,王维的《相思》,最早见于唐人《云溪友议》中「云中命」一则,没有题目。既是同年代,大约也是最接近原作的一版。《万首唐人绝句》里题作《相思子》,凌濛初版则作《江上赠李龟年》。
安史之乱期间,李龟年在湘江边上唱了王维的两首诗,一首《相思》,另外一首为旧作。闻此歌众皆惨然。那时候唐明皇正在遥远的四川,而王维在长安城坐牢,千里之遥,战火遍地,两个人没可能见面,大概也不可能寄这样一首诗。
很巧的是,《江上赠李龟年》这个题目和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非常相似,因此我个人觉得,很大可能是凌濛初是自己拟的题目。如《云溪友议》所载,推测是作于安史之乱前,故有许多学人认为凌版并不符合史实。至于红豆是否有男女相思之意,北宋李颀《古今诗话》:相思子圆而红。昔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因以名之。据邓小军先生考证,此条即为李颀对《相思》的诗注。晚唐文献中也有类似记载。至于相思二字,则一向便有男女之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汉代 · 苏武《留别妻》
可以确认的一点是,王维此诗,原作失传,王维集的宋元明刊本并未录入此诗。题目未定,诗中所指亦然,凭读者自己理解。
之所以写这些,实是见到好些人因这首诗去吐槽,甚至于嘲讽他人。倘若有人说,王维的《相思》诗是写男女之情——或者说,让他感受到了男女之间的相思苦楚,爱慕哀愁。这些人便会站出来说,“你这是曲解、误用、滥用,原诗是写给男人的。”
我想,对于这种没有明确定论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过分武断——尤其是文学上的事情。古诗流传至今,版本繁多,散佚失传的更多。就说《相思》一诗的内容,也有众多版本。“秋来”、“故枝”、“赠君”、“休采撷”……至于诗意,更无定论,怎么就不能当作男女相思之情理解呢?
《相思》一诗,从王维写后,在漫长后世的中国文化里,多半用来表达男女相思之情,可以说已经形成一种共识。也许真实历史上,它的确是友人赠别之作,也许它是用来抒发家愁国恨的作品,不管如何,我们不能武断地认定它是某种固定的形式,而对抱有其他观点的人抱有嘲讽甚至鄙夷的心态。(其实我想多数人也是认可《相思》中的关于爱情的美妙的吧?只是在知乎上见了一个近7K赞同的论调,说此诗写给李龟年,而传播出去,也许有数百万人会觉得这首诗与爱情无关了。真是如此的话,对这首诗无疑是一种伤害。)
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伶官……唯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殡殓,经四日乃苏。 —— 唐·范摅《云溪友议》
真要推出一番定论的话,倒不如说《相思》诗用来写家愁国恨。然而无论王维作此诗时心系何人,流传、浸染了一千多年,我想,也已与原本的故事无多大关系了。自己年少时曾写过这样一段:
偶忆王维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平淡质朴之极,读来心中却有红豆枝芽骤然绽开的无言的伤心。「几枝」是恍惚未觉中的遗憾与怅惘,「愿君」看似是劝勉他人,实则是云烟过后的叹息。自妻死后三十年,辋川别业,参禅幽居,相思早已不相思,所以只以一首短诗相告。殷勤采撷也罢,掷于污泥也罢,人世中各有各的情怀。倘若有一枝伶仃红豆摇荡面前,你会不会适时地折下来呢?
如今又过了好多年了,当时没想到的答案,仍旧是没有答案,因为那样的时候已经过了,再没有可以任意采撷的人了——那份攀折的勇气真是难得啊,越年长越不可得。这是我如今再看这段话的心情。
写下这篇,倒不是为了感慨情爱,而是单纯地想抛砖辨析一下王维的这首诗。自己读书少,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工作以后读书也不多。再来时,读到文章深处,都觉得力有不逮。每每如此,也只有记录下来,望有知情者一起讨论了。
附《唐诗三百首新注》和《王右丞集笺注》,作者都是清代,皆题为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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