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夏菲尔德
凌晨一点，我一边小口抿酒，一边在系统里飞快地下PO（Purchase Order，订单）。
我老板一边批订单，一边跟我网上聊天：“你这叫‘煮酒下PO’。”
我回复说：“是啊，我斗志昂扬，你现在给我一个杠杆，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
01 实习生和单片机
我大学四年级刚开学不久，本地一家大型外企来校园招聘。他们只招大四学生，只要每周去公司实习两天，即可拿到一千元月薪，但实习生的毕业设计题目要由公司指定，设计成果也归公司所有。
我们系很多人去面试，最后有五个人通过，进了不同的部门。我是其中之一，进了研发测试部。
我去报到，有点兴奋，有点忐忑。
部门主管五十岁左右，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简单介绍了部门的情况以后，单刀直入，要求我设计一块测试板给实验室用，就作为我的毕业设计内容。
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详尽地罗列了测试板的规格和功能要求。“至于怎么做”，他指了指身旁坐着的一位中年工程师，说：“Steven会带你。”
这位Steven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叫张展。我先带你认识一下咱们部门的人，然后再聊毕业设计的事儿。”
这是个小部门。除了主管和文员，以及我这个新来的实习生，剩下的五位电子工程师，四男一女，都很和善。
Steven说：“你这个测试板，要用到Protel、单片机和C语言。你在学校学过这方面的课程吗？”
单片机？我不懂啊，不是我的专业。C语言，我敢说我考前连夜复习，最后只得了华丽丽的63分吗？我敢说我的理想是做诗人或哲学家，理科工科只要不挂科就行了吗？
我很乖巧地回答：“C语言学过，Protel也会用。单片机我可以自学。”
Steven满意地点点头。于是，我漫长的毕业设计就开始了。
谁吹破的牛皮谁自己去补。
作为一个学工科的业余文学爱好者，我在专业课上看诗集，选修《古典文学》比学习《信号与系统》更用心，结果，作家梦还停留在白日梦阶段，所有那些被占用过的专业课时间，又回来找我算账了，果真是“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我找出C语言课本，又到学校图书馆借了几本单片机设计指导书，埋头苦读起来，不分昼夜，废寝忘食。
我起初每周去公司实习两天，朝九晚五，但很快便发现毕业设计进展太慢，恐怕无法按时完成。我得实实在在地去画线路板，然后找厂家打版出来，买元器件焊接、测试输出参数、调试放大功率……这需要大量的时间，而且，我同时还要写论文。
于是，专业课结课以后，我每周去实习四天，每天跟着生产线倒班的工人坐班车，早上七点半到实验室，晚上七点半离开。不去公司的日子，我起早贪黑地写论文。那个冬天，我好像就没怎么见过太阳。
Steven是一位特别负责的导师，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在漫长的加班、反复调试硬件软件的过程中，我们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我的专业程度远远比不上他，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个技术菜鸟，但他不厌其烦地指导我，对我取得的些许进步也不吝褒奖。有几个周末，他甚至亲自带我去知春路买电子元件，告诉我如何挑选，哪家的东西性价比最高。
几个月过去了，我已经煎熬到不知肉味的程度。终于，我的测试板输出功率达到了设计要求，毕业论文也几乎同时完稿了。
论文答辩的时候，Steven作为企业导师亲自到场。我们学院的院长很给他面子，优先审核我的论文。单片机的知识，院长也不懂，她问了几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我侃侃而谈。院长笑靥如花，给了我一个优秀论文奖。
主管对我实习期的表现很满意，要我毕业后留在他的部门工作。
02 不甘心的管理员
顺利毕了业，我做了研发实验室的管理员。
在遍布生产线的大车间里，连产线主管的办公室都只是一个大点的格子间，我们实验室却足足占地50平米，室内宽敞明亮、设备齐全。
我日常除了负责实验室的运转、校准调试设备等，也做一些产品测试相关的工作。
我的工作内容看似很多，但其实每一项占用的时间都很少，跟做毕业设计时比起来，我一下子清闲太多了。
正因为清闲，我慢慢厌倦起这份工作。我才二十几岁，总不能胡混着浪费时间吧？
我特别想要一份能够充分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在职场上叱咤风云。
恰好，第二年，公司的供应链控制运营成本，要关闭新加坡的办公室，在中国重新组建一个团队，接手新加坡的工作。我找主管长谈了一次，主管同意我去面试。
我立志抓住那个机会，虽然我从没接触过供应链的工作，但别的应聘者也没有经验。最终，我在英语面试环节表现突出，如愿以偿地调到了全球物料部。
我们计划小组三个人，我是最后一个进组的。听组里人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在我前面，老板其实是招聘了一个新人的，是个毕业不久的男孩子。男孩来上班第一天，和新加坡同事开了一整天电话会议，转天就不来了，打电话说辞职。
组里的人说，那天新加坡的同事用“Sin式”英语夹杂着“Sin式”中文，以及大段大段的缩写名词，给中国同事介绍了六个产品的现状。组里其他两人在物料部好多年了，跟上进度不在话下，但那个男孩就惨了，几乎一直在发愣发呆。肯定是因为深受打击，只做了一天他就打退堂鼓了。
而我，没那么容易退却的。
我穿上连衣裙，脚蹬高跟鞋，化了淡妆，美美地到新部门报道去了。新部门位于二楼开放办公区，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我很喜欢。
03 报表的秘密
我到组里晚了两周，错过了和新加坡同事交接工作的机会。我在新部门上班第一天，是他们离职倒数第二天。
两天里，和我交接老产品的新加坡同事忙于和另一个组员交接新品，接待我的时间少得可怜。我问问题，她也只是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我简直一筹莫展。
现在回头看，她的做法很正常。是我当年的问题太小白了，只要是做过物料相关工作的人，都不会问那么没水平的问题。
两天以后，新加坡团队彻底从公司系统里消失了。我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因为中国团队初建，百废待兴，我们组另外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组长扔给我一些excel表格，叫我自己仔细研究，“等你研究明白了，日常工作就可以顺利展开了。”
好，来吧！
我从头开始——学习excel函数、公式，学习物料需求、供应管理流程，学习日常工作里每一项内容要怎么完成。我像在实习期那样，端着电脑去请教有经验的同事，偶尔听两句讽刺嘲笑，偶尔被不耐烦地打发。
这真的不算什么，我太理解了。
物料部，堪称全年没有清闲时刻、不虐不快乐的部门。任何时候你走到物料部的办公区，都是喧闹声一片。需求涨了，要追加供应，赶紧给供应商打电话，软硬兼施软磨硬泡要发货；需求降了，要严防冗余，不厌其烦地跟供应商解释为什么最近不能收货，实在被缠不过，就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或攀交情聊家常，什么手段都用上。
人生不易，在物料主计划这个职位上的人，很能体会。
大家都是时间的奴隶，不能把有限的精力分给当年我那样一个小白，真的很好理解。
我白天磕磕绊绊完成各项工作，本已心力交瘁，但我是爱挑战的人，不把各种报表吃透，工作上不能得心应手，我岂会善罢甘休。
于是每天回到家吃过晚饭，我就坐到电脑桌前，盯着报表看。每个数字是怎么来的，是原始数据还是计算结果，这个公式什么意思，那个链接什么作用……连续两周，我夜夜研究报表到凌晨两点，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早上醒来习惯性反胃恶心。
有一天夜里，我突然开窍了。啊，原来是这样啊！报表上的数字和公式突然对我透露了它们的秘密，一瞬间，我悟到每一个单元格都是什么意思了。所有那些从别人嘴里问来的流程和各式缩略语，也一下子融会贯通了。
我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一夜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转天，我开启了工作中的新局面。别人讨论的问题我听懂了，还可以发表些中规中矩的意见；下午四点前要提交的报表按时完成了，而且每一个数字都正确。组长欣喜地瞟了我一眼，脸含笑意。
04 笑傲江湖
那天以后，我的业务能力突飞猛进。半年后，我除了玩转手里的三个老产品、一个新产品，还接了北美研发中心的物料采购业务。
北美这摊活儿，上一位同事做得极不顺手。因为物料到货不及时，引发了好几次生产线停线的大事故，延迟了新产品阶段的各种测试。研发中心一再向老板告状，老板下定决心换我上。
我和那位同事交接工作，很快就弄清楚了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她一直是做量产业务的，按照量产的采购方式去给研发中心买物料。但其实，研发中心的生产线数量少，物料的用量也不大，相对来说，研发线更重视的是时效。如果能意识到研发与量产的这些不同，采购物料的尺度就很好掌握了。
随后，我加班加点调整所有未关闭的订单。本文开头“煮酒下PO”一幕，就发生在那段时间。
几周以后，北美的物料采购和交期都渐渐走上了正轨。
在我接手的四年时间里，研发线没出过一次事故，连北美的计划员漏算了需求，我都能及时反应去弥补。研发中心的老板Friedrich是个严谨的德国后裔，他在给我的年度绩效打分中评出了特高分。我的老板说，这说明研发中心真的认可我的工作。
曾经，我是一个青涩的学生，一个初入职场的小白，如今，我非常自豪地说，我实现了自己当年的心愿，成为职场上独当一面的人物。
天道酬勤，真的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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