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阴云密布的湖边。
孤儿院的女孩们正挎着竹篮，在竹林里寻找竹荪。这种鲜美的菌类只有这里才有，外形如同裹了一层渔网，晒干后再放入鸡汤，是大补的佳肴。
百索站在丘陵上。这个角度可以把女孩们尽收眼底，她大可安心。
风带来湖水的腥味，也卷起她黑色长发。她蓝色眼眸低垂，目光紧紧盯住湖边，双手局促交握。她身子周围的白纱扬起，宛如白色水鸟。
“母亲，快看呀——”不远处传来欢呼。不知情的女孩们挥舞手中的战利品，看向百索。
明眸皓齿，令人心醉。
百索露出勉强的笑容，挥手致意，随即投入所有精力，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带女孩们去湖边散散心吧。她们一定会喜欢的。”
此前，那位大人突然如此命令。
“可……您明明说过恶鬼会在那边降临！”闻言，百索大惊失色。
“我说，带她们去湖边。你……”那位大人走出阴影，本该稚嫩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缓缓瞪大绿色的眸子，睥睨百索，“难道听不懂人话么？”
“百索得令。”沉默许久，百索点头喃喃。
“那位大人”的目的已经再明确不过——他想把这些女孩，作为诱饵。
云端的恶鬼即将来临。那些当地传说里，杀人如麻的恶鬼们。
而这些毫无防备的女孩，很可能就是第一批目击者……甚至牺牲者。
而一旦恶鬼们袭击女孩，那位大人就会以此为借口，大肆宣扬，激起民愤，利用愤怒的付丧神们作为武器，对抗云端。
哪怕猜出那位大人的心思，她还是无法反抗。甚至连抗议都无法说出口。
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又或者如他所言，“达成目的的工具”。
而所谓的工具，一旦无用，即可抛弃。
仅此而已。
她深知这一点。
这是她身为付丧神的悲哀。
“母亲！你看天上！”
此刻，思绪被女孩们的惊呼打断。
百索循声望去，头顶的乌云正在扭曲变形，化作巨大的漩涡。还不容她反应过来，一阵可怕的感觉贯穿身体。
“母亲？”女孩们尚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余光却瞥见百索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竹篮也随之纷纷落地，里面的竹荪与蘑菇散落开来。
女孩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百索在女孩们的簇拥下捂住胸口，不住咳嗽。
“没事……母亲刚刚头一晕，可能是没有休息好……”话说一半，她又觉头晕目眩，心慌胸闷。这时她猛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欠起身子，“快！快把所有女孩召集回来！快点！一个都不能少！”
闻言，几个年长的女孩立刻跑下山坡，呼唤尚未到场的同伴们。
“他们……那些恶鬼……可能已经来了……”
在女孩们的怀中，百索虚弱喃喃。
“母亲！不好了！”这时，几个姑娘气喘吁吁跑来，一个踉跄，被同伴们搀住。
“怎么了？”百索心提到了嗓子眼。
“都是我们不好！”报信的姑娘已经哭哑了嗓子，“有一个女孩……我们怎么都找不到！”
闻言，所有人脸色煞白。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水塔屋。
“我当时就想和你们说，取竹这个女孩确有其人！我还和她认识！那个车河紫只是借用了她的身体，才跑到这里的！古书上有类似的传说，只不过鲜为人知！”
避役追悔莫及。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超出控制。洋馆事件后，车河紫又被百索带走，导致委托人忙于救援，根本来不及与避役交换情报。
海柳则急得原地打转，同时拿着收音机与步摇汇报情况。
“那真正的取竹去哪边了？难道她现在被困在云端？”鹤天还算冷静。
“很有可能。”
“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是云端绑架人质在先！这可是赤裸裸的挑衅！”结束通信后，海柳气得直砸桌子。
“你们别急，我先去里屋拿些文献，那边应该有详细记载。”
避役刚准备回屋取书，身后海柳正扯着嗓子，与鹤天商量之后的计划。突然，声音戛然而止，避役感觉身后一片死寂。
再回头，海柳与鹤天僵在原地，呼吸急促。
“卧槽！刚刚……”海柳脱口而出，旋即后退几步，撞上桌子。
桌上茶点撒了一地。原本拿来测量以灵的仪器也摔下来，上面读数惊人。
“别管我，去看看鹤天！”海柳瘫坐在地，对上前扶住自己的避役如此喃喃。
“我没事。”鹤天扶住桌角，勉强撑住，“我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压迫感。无比陌生，却十分强大。”
说罢，鹤天拿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你们怎么了？”避役慌了阵脚。海柳来不及解释，慌忙向步摇联络。
“你们人类可能感觉不到。”鹤天虚弱解释道，“刚刚一股强大的以灵波动袭来。如果平常有付丧神诞生，引起的骚动就像湖面荡起涟漪，这已经足够我们警觉的了。”
“那么刚刚的波动……”避役打了个寒战。
“就像有人在湖面引爆了炸弹。”
避役目瞪口呆。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理解。”
此刻海柳也与步摇通讯完毕，返回桌旁。
“怎么样？步摇那边情况如何？”
鹤天连忙询问。
海柳却反常地一言不发，只是正襟危坐，伸手从外衣内测的口袋摸出什么。
那是一张泛黄的破旧纸条，乍一看以为是枯叶。纸条外压着塑料膜，像名片一样被海柳随身携带。
避役探头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我与杜廷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是——焚风。
“这是？”避役不解。
“那是很久以前，一位付丧神留下的道别信。”海柳神色暗淡，面露苦笑，“他原本也是这里的委托人。但他因为某件事情离开了这里，人们在湖边发现了这张留言，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末了，她眼中闪过泪光：
“都是因为我。”
“这不是你的错。”鹤天打断。事已至此，他也知道海柳接下来的安排了。
“不。这就是我的错。我为了这一刻等了有九十年。别人都说，他们去了云端。现在，我终于可以当面确认了。”海柳握紧拳头，把纸条郑重收好，“云端也好，恶鬼也罢，我要去会会他们。我要问个清楚，焚风究竟在不在云端。”
“果然……”鹤天叹气，“但现在云端善恶未卜，贸然试探过于鲁莽，实乃下下之策。”
“步摇她已经同意了。我们也会避免冲突。鹤天，这次，请无论如何答应我。”海柳直直看向鹤天，完全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取竹的事情也要搞明白。”
犹豫许久，鹤天叹气：“那随你吧。”
说罢，两人叮嘱避役注意安全，不要随意外出，接着快步离去。
此刻的竹林里，云雾弥漫。
一个白裙女孩挽着竹篮，在雾气里迷茫徘徊。
“院长大人！”女孩双手作喇叭状，撑在嘴旁高喊，“你们在哪！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雾气浓郁，仿佛一切都浸在牛奶里。女孩的声音纤细，加上心中恐惧，本来就微弱的呼救在半空打着颤，一掐就断，根本传不了多远。
“呀！”
见无人回应，女孩慌了神。她在竹林里乱转，结果迎头撞上竹子，瘫坐在地，直抹眼泪。
这时，耳畔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踩在松软的落叶上，而且从声音判断，人数还不少。
肯定是母亲带人找自己了！
女孩喜出望外。她一边高喊，一边朝声源处跑去。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具体位置，但她隐约听见人声，以及……某种金属物件碰撞的清脆声响？
女孩的脚步逐渐放缓。她分明记得，今天出门没有人带这类器材。
而那声音却向自己走来。她刚忙猫下腰，放下竹篮，躲在灌木后。
“你听见了吗？刚刚这里有动静。”
“嘘……很可能是当地的人类！我们应该已经暴露了！”
声音就在她附近徘徊，最后驻足。
“估计早就跑了吧。对了，赶快把周围的地貌给冒迭大人汇报过去。这可是第一手资料！”
“在弄了。我看，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安营扎寨，再慢慢制定计划吧！”
“有道理。”
全是陌生的声音——还都是男性。
女孩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等等。”金属摩擦的声音又响起来，“有人在附近。离我们很近。”
女孩吓得差点没接上气，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剧烈咳嗽起来。
等她泪眼朦胧咳嗽完，再一抬头，一位拿着锡杖的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
女孩刚欲逃跑，却发现已经被人影团团包围。
无路可退的女孩缩成一团。
因为雾气加上恐惧，对方的面容如同水面的油花，扭曲变形，青面獠牙，仿佛饿虎扑食，择人而噬。
她之前听过这样的传说：湖边封印着吃人恶鬼，曾经有很多孩子在附近失踪，就是成为了恶鬼的腹中之物。
她断定自己是被恶鬼抓住了。
周遭的讨论之声也不失时机地传来，时刻撞击她的耳膜：
“这里是甲组。我们发现一个当地人类，是年幼的女孩。坎祭鱼你那边情况如何？”
“哇！这就是人类？小小一只好可爱啊。”
“哎，你们有谁带素描本了？帮我和她画一个素描合影吧！”
“外表明明和我们没有区别，但就是有一种违和感。”
“好想捏一下她的脸蛋……”
这番议论在惊慌失措的女孩视角里，却变成了如下光景：
“哇！这就是人类？小小一只好好吃啊。”
“哎，你们有谁带烧烤架了？帮我把她架上去烤吧！”
“你说咱是蒸着吃还是煮着吃？”
“加点盐吧，提鲜。”
女孩瞳孔急剧收缩。在眼前的走马灯里，她已经见证了自己短暂却幸福的一生。
孤儿院的大家都这么善良，院长大人也这么疼爱自己，她却因为顽皮跑得太远，最后再也回不了家。
她真是个坏孩子。虽然很不甘心，但这是她咎由自取。
作为生命的最后绝唱，以及对恶鬼们的终极抗议，她深吸口气，接着放声大哭。
“喂！乖，你别哭啊！你们！谁会哄小孩子！”云端们方寸大乱。手持锡杖的少年环顾众人。
大家面面相觑。
“当年哄车河紫你们不是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吗！现在怎么全不行了！”
锡杖少年恨铁不成钢。
“可是榛杞，现在你不也拿她没辙嘛。”
“这……”锡杖少年顿时语塞。
“吃吧吃吧你们尽管吃吧但是不要弄疼我……”女孩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嘴里口齿不清嘟囔。
“啥？你让我们吃啥？”云端们大眼瞪小眼。
而此刻，女孩手腕上的银铃正闪闪发光。
作为回应，在竹林上空，一道黑影撕裂空气，高速划过。
“等下。有什么气息在逼近。”
榛杞突然警觉起来，环顾四周。
众人也随之仰望天空。视野里除了竹林插入雾气，再无他物。
黑影再度掠过头顶。微风在竹林里盘缠，枝叶颤动，沙沙作响，如同海浪潮起潮落。
榛杞突然觉得鼻头一痒，伸手去抹，是一片黑色绒羽。
再抬头看去，半空黑羽纷飞，惹人眼花缭乱。
“来者不善！保护这个女孩！”
榛杞高呼。
随他一声令下，云端们背靠女孩，围成圆圈，举起武器，严阵以待。
振翅之声响彻耳畔。似乎有某物正在竹林里高速移动，以他们为中心盘旋的同时，伺机寻找众人破绽，准备冲散防线，发动突袭。
“看来是空袭。有点意思。”
榛杞露出无畏的笑容，攥紧锡杖。
“母亲……是母亲来救我了！我在这里！”
此刻女孩逐渐回过神来，突然毫无征兆朝着天空高喊，把云端们吓了一跳。
“母亲？那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银光一闪。
“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一位女性的咆哮响彻竹林。
周遭雾气受惊般逃散。
再定睛一看，榛杞正高举锡杖，抵挡住百索的攻击。因为刚刚百索出其不意，他一时反应不及，被狠狠推开，双脚在地上留下两道印记。
此刻，百索正手持巨镰，刀尖寒光闪闪，却停在榛杞额头前方。她已经用尽全力，哪怕发动奇袭，竟还是无法撼动对方半分。
榛杞咬紧牙关，举杖格挡。
百索则扇动双翼，飞沙走石。
“榛杞！我们来了！”见双方僵持不下，其他云端正准备支援，谁知女孩突然哭着跑上前去，云端根本没拦住。
“危险！”他们高喊。
女孩却一路跌跌撞撞，最后一猛子扎进百索怀中。
“母亲！我好害怕！”她大声哭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百索温柔回应。
云端们目瞪口呆，连榛杞也不觉分散注意：
“她们……居然真的认识？”
见女孩平安归来，百索在对峙之余伸出双翼，如同襁褓将她护在怀中，同时用五色绳固定。随即她握紧镰刀，刀尖卡住锡杖，起身一跃，在半空如钻头旋转。
榛杞只觉一股怪力，锡杖脱手，飞落远处。
待众人反应过来，百索已经怀抱女孩落在远处，与云端拉开好一段距离。
云端们还欲上前，脚下突然升起一长串铜钱，他们猝不及防，纷纷被绊倒在地。
只见泉上清正展开双臂，目光如炬，护在百索面前。
“抱歉。小生来迟了。”他面向前方，低声喃喃。
百索闻言，老脸一红。
“小生拖住他们了，现在快跑！”
话音刚落，三人已经遁入浓雾，无迹可寻。
云端们刚起身，钱串又鞭炮似的炸裂开来，无数钱币劈头盖脸，砸得大家头晕眼花。
接着，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天啊……当地的人类居然这么强！”过了好一会，云端们这才呼天抢地，从地上狼狈爬起，“我们还是暂停推进，重新评估作战风险吧。”
“啧……真是预料之外。”榛杞虽然不甘，却还是拿出通讯设备，“坎祭鱼，我是甲组的榛杞。我们遭遇了当地人类的下马威！他们实力强大，你也要注意安全！”
“谢谢你的提醒。”通讯器另一头，黑发女孩正站在原地，一脸冷静看着脚下。
她的右脚踝被一只捕兽夹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而周遭的地面，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捕兽夹。其余云端被困其间，进退两难。
“当地的情况……我们已经领略到了。”
坎祭鱼顿了顿，然后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血瞳黑发的少女：
“我还挺羡慕你们。他们给你们的是下马威，而给我们的……却好像是断头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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